第9章

    当鬼时穿墙而过不在话下,做人了就只能老老实实的站在大门外等待通传。

    知了感到一丝失落,仰头望向兴庆宫的牌匾,一如记忆里的模样,描金大字,光彩夺目。

    她对兴庆宫一点也不陌生,那只被她养起来的小奶猫就是符太后养的。

    纵然富有四海,也留不住一条小生命,可见老天也是公平的。

    知了凝神,回忆起符太后。

    老太太喜欢养花养草养小猫小狗,起初几年辅佐周长生,后精力不济便退居幕后,再往后缠绵病榻也就再无心前朝。

    因她执政时手腕强硬,对周长生的教导和约束都极其严苛,所以和这个孙儿的关系算不上亲厚。

    若不是太后力排众议,他绝对不可能稳坐帝位。

    太后薨后,周长生失去桎梏,彻底放飞自我,压抑的那一面爆发,整个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综上,知了觉得周长生对太后是又敬又怕,不过这一次是什么样的感情就不好说了。

    “请随奴婢进来。”

    知了的思绪到这里被打断,是进去通报的安秋回来了。

    “是,嬷嬷。”

    知了松开周长生的手,后者听话地松手,小脸上是一目了然的紧张。

    两人随着安秋一路到小花园,远远的就看见符太后又在修剪盆栽。

    两世加起来的那么点记忆,令知了觉得这是一个内心挺孤独的老太太。

    远处的符太后听见脚步近了,放下金剪刀,转过身朝回廊处望去。

    符太后威严惯了,蓦地见小辈,多少也有些不习惯。

    她尽量用温柔又充满慈爱的声音道:“孙儿来了,快到祖母这边。”

    这是周长生第一次见祖母,他生动的诠释了怎么将好奇、紧张、忐忑、不安数种情绪混到一处。

    他局促地望向知了、又望向安秋,后者笑道:“殿下,太后唤您呢。”

    周长生这才看向符太后,在她略带鼓励的眼神中,收拾好情绪。

    “来,嬷嬷牵您过去。”

    安秋伸出手,周长生略一迟疑,轻声拒绝道:“嬷嬷,我能自己走。”

    安秋笑着收回手:“那殿下随奴婢过去吧。”

    “好。”

    知了看着两人一前一后朝太后走去,而后垂眸站在原地。

    她也没闲着,脑子里开始复习关于皇室的一切,想的渐渐走神。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符太后,反而她见过许多次,也听过不少关于她的故事。

    先帝驾崩,符太后扶年幼的儿子座上帝位,也就是明德帝。

    符太后外柔内刚,有手腕有头脑,起初几年一直在幕后指点江山。

    明德帝即位名正言顺,但也挡不住心有妄想之人。

    符太后带着幼帝坐镇紫宸殿,压下五王之乱,帝位才算是真正的稳固。

    再往后几年,明德帝大婚,而后亲政,符太后便在兴庆宫深居简出。

    如此算下来,符太后辅佐过两代幼帝,不过第二个幼帝养歪了。

    恐怕符太后也没想到,精心培育的继承人会将家业挥霍一空,江山拱手让人。

    “祖母。”

    周长生稚气的声音响起,知了的思绪又被打断。

    她抬眼平视前方,耳朵一瞬不瞬的听着那处的对话。

    “你不怕吾?”符太后语气温柔,难掩上位者的肃穆。

    “不怕。”周长生摇头,眼中有那么点胆怯伴着更多的勇气。

    符太后闻言,目光微微出神。

    宫里人人都当她是老祖宗,人人都怕她,甚至连她亲生的儿子都怕她。

    符太后露出一丝笑: “为什么不怕吾?”

    周长生回道:“您是我的祖母,我们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所以我不怕您。”

    ‘祖母’在宫里算是个新鲜词,蓦地从他口中说出,符太后恍惚间有一种新身份落到实处的感觉。

    符太后不由半蹲下身,和他平视,目光打量他,想要从这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寻到自己孩儿的影子。

    明明幼时那样可爱、依恋自己的孩子,长大后却那样的惧怕她。

    母子俩的关系亲近却疏离,他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样非常皇家样式的相处方式。

    “你的眼睛和你父皇很像。”符太后温声念道。

    周长生歪歪脑袋: “孙儿能见到父皇吗?”

    小孩子的语气透着显而易见的期待。

    符太后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当然,不过你父皇太忙了。”

    周长生哦了声,若无其事地垂下眼。

    落到符太后眼中却是另一种感觉,她只当这是一个不怎么会遮掩情绪的小孩正透出一点点见不到父亲的失落。

    想到明德帝初闻多了一个孩子时的平静,符太后心里也不禁酸楚。

    到底还是个孩子,对亲情还是存着许多期盼、幻想。

    符太后心有不忍,回道:“乖孙儿,这些年委屈你们母子了。”

    周长生很懂事地摇摇头:“不委屈。母亲说,祖母一直都在默默保护我们。”

    ‘母亲’又是一个皇家有意弱化的词汇。

    大明宫尊卑分明,尊贵如皇后,可得一声‘母后’;位份高些的,可得一声‘母妃’;像是顾美人那样的,子女见了也不过是唤一声‘美人’‘才人’诸如此类。

    符太后没有刻意去纠正他的说法,反而很怜爱地叹了口气,岔开话题,“可曾开蒙?”

    周长生语气骄傲的回道:“孙儿读过,母亲教过孙儿《三字经》、《大学》。”

    小小年纪,此刻腰背挺得笔直,眼中有光,声音钪锵有力。

    符太后含笑点头,很是满意,但还是提点道:“皇家的孩子只读这些可远远不够。”

    周长生落了气势,垂下头,垂在身侧的手指局促地捏着袖口,羞赧又惭愧。

    知了远远的看着,心里不由浮出怜悯、心疼、同情……

    片刻后,她迅速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

    周长生太会伪装,符太后活着时,他一直在装,装孝敬、装勤俭、装仁爱……

    等到符太后薨后,他原形毕露,残暴、多疑、奢靡……无恶不做。

    皇家子弟,演戏的事信手拈来。

    知了心里冷笑,旋即惊醒,前几日他该不会就是装的吧?

    然而,仔细想想周长生也只是展示了身为孩童的弱小,也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知了怔了怔。

    什么鬼?怎么还同情起这帮人了?明明最值得同情的就是她自己啊!

    她又做错了什么?要成为这些人争权夺利之后的牺牲品?白白失去性命,然后在大明宫漂泊百年?

    凭什么?

    知了心中燃起愤恨,不由握紧拳头,转瞬又卸去力道。

    单单只有恨没有用,她得足够聪明、足够机智才能好好活下去。

    知了在心里默默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因为接触太久就改变对这些人的看法。

    反正这场戏,谁爱当真谁当真,她就偏要置身之外。

    知了收敛情绪,嘴角的笑微微扬起,平静的继续看向远处的祖孙二人,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符太后道:“等你身子好些了,便去凌烟阁和你那些堂兄弟姐妹一道读书,可好?”

    周长生飞快接道:“孙儿好了,孙儿明日就能去读书。”抿抿唇,又补充了句,“孙儿喜欢读书,喜欢听故事,孙儿明日就能去凌烟阁读书。”

    小孩子眼中神采奕奕,又小心翼翼,符太后心里一阵的发软、心疼。

    符太后捻起一块紫米糕塞到他手中:“既是喜欢读书,那便让安冬挑几个会读书的小太监给你,让他们天天念书给你听,可好?”

    周长生雀跃地重重点头:“谢谢祖母。”

    小孩子的期待不言而喻。

    安冬含笑接道:“太后放心,挑的人定然是和大殿下的心。”

    “谢谢冬嬷嬷。”周长生笑眯眯的回道。

    “使不得使不得。”安秋忙道,“这是奴婢本分。”

    符太后当他还不习惯众星捧月的生活,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声道:“你往后就是他们的主子,他们合该事事为你着想,你就只管受着就行,知道吗?”

    周长生懵懂的看向太后,片刻后,他终于似懂非懂地点头回道:“孙儿记住了。”

    符太后微微一笑,问安秋:“大同殿收拾妥当了吗?”

    安秋回道:“禀太后,一早便收拾妥当,只等着大殿下去瞧一瞧。”

    符太后柔声道:“长生,你跟着安秋去大同殿瞧瞧,往后便住在那儿和祖母做个伴。”

    “好啊!孙儿愿意和祖母住一起,孙儿想孝敬祖母。”

    周长生稚气未脱的话语,惹得身边侍候的宫人轻笑出来。

    符太后心里愈发喜欢这孩子,觉得这孩子实在是跟自己有缘分。

    喜欢就难免想要塞点这个、塞点那个给他。

    符太后递了块松饼给周长生:“真是个好孩子。”

    周长生一手紫米糕,一手松饼,为难道:“祖母,我吃不了这么多。”

    “吃不了,就拿着,等回了大同殿再吃。”

    “欸,谢谢祖母,祖母对孙儿真好。”周长生冲她扬起大大的笑。

    “行了,安秋你带殿下去大同殿看看。”

    安秋得令,接过周长生手里的点心,又依着太后的要求,将台面上的点心又各样收了一些,这才引着大殿下往外走。

    周长生走过知了身边,脚步顿住,嘴唇张了张,发出一声无声的‘姐姐。’

    “祖母有话同这丫头说,一会儿便让她去寻你。”

    既是太后发话,知了便也跟着附和道:“殿下随嬷嬷去,奴婢一会儿就去寻您。”

    周长生得了许诺,随着安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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