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弁星差不多已经看腻了流霞河的风景，尽管也没好好赏过两次。谁让薛珩羽每次都将他约到这种地方，叫他对此处只剩下厌烦。
“莫兄当真不知道舍妹的下落？”薛珩羽上来就是一句质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弁星立刻竖起眉毛：“你怀疑你妹妹失踪，和我有关系？”
薛珩羽只是肃目盯着他，什么都不肯说。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本来莫弁星就看薛珩羽不痛快，这下更不给面子，拉长了脸道：“难不成，你是在怀疑莫家？”
薛珩羽当然也不想疑心莫家，可实在太多疑点。
在江南陷害薛家刺杀江源的神秘人，在宫中和萧怀瑾做起真夫妻的莫璟之，在婚前突然消失的薛瑶宁，这所有都是利莫家而损薛家的。如今自家所处境地危机四伏，而身为盟友的莫家却无动于衷，他怎么能安心？
他最擅正直热忱，与人为善的表情，可如今也摆不出来了：“你不是一开始就不想和舍妹成亲吗？”
“现在也还是不想。”莫弁星嫌恶翻了个白眼，毫不犹豫冷笑刺道：“不过莫家与薛家不同，言而有信。如果当初答应结亲是骗人的话，大可以一早就让薛瑶宁消失不见，何必等到临近婚期？”
薛珩羽也不是面团捏的性子，本就因为各种变数心烦意乱，还被如此嘲弄，着实是存了一腔火气。
他干脆也不再装着衣服好脸：“果真如此，那就尽快完婚吧。”
莫弁星觉得他是昏了头开始说起痴话来了，如何成婚？薛瑶宁不是还没找到吗？成婚总不能连本人都不在场……
不在场？
莫弁星脑海猝然闪过一个猜想——薛瑶宁本人为什么一定要在场呢？
这份婚姻要连接的本就不是薛瑶宁和莫弁星，而是莫家的儿子和薛家女儿。她下落不明，可以换一个来代她，江南薛家还有其他适龄女眷，只要两家能绑在一起，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正是薛家想要的。
他觉得薛家人真是疯了，活生生的人不知去向，他们却在执着纠缠婚事。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对莫家又有什么好处？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勉强接受了同你妹妹成亲，你说换就换，是把我当成什么配种的猪狗了吗？”
他言辞间逐渐带上怒气，直冲薛珩羽而去：“薛瑶宁失踪本就是你们自家的问题，你怎么敢要求我来妥协？你该不会以为莫家愿意帮你们，是出于好心吧？”
莫弁星口气愈发不客气，饶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下去，更何况薛珩羽本就不是什么和善的人。
他从未如此鲜明地厌恨一个人。
凭什么，凭什么莫弁星敢对他如此趾高气昂？
若在过去，莫弁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就罢了，然而现在分明已经知悉他是前朝楚王后嗣，如若莫家是真心要助他登上皇位，莫弁星还会对未来的帝王这般无礼吗？
薛珩羽想起了近来连连传信给他的莫璟之，因为他没有回信，莫璟之的信上竟渐渐有了些质问的意味，过去他想托莫璟之探查一反宫中情况，对方都不情不愿，如今反倒催促起他来了。
不愧是兄弟，连翻脸都如此相似。如此看来，莫家已经靠不住了，他必须得另寻他法。
莫弁星本还想与他多争吵一反，好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但见他脸色铁青，哑了一般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也渐渐觉得没什么意思。
二人终还是不欢而散，莫弁星率先拂袖而去，薛珩羽则在观景亭中静坐许久。
当前的局势对于莫家而言太过波谲云诡，他必须得去思考，假使莫家背叛了薛家，下一步，薛家又该往何处走呢？
薛珩羽想不出。莫家是个庞然大物，莫弁星的嚣张不是没有缘由的。之于百年莫家和天子近臣莫归鸿，让薛家亡，也许比让薛家生更简单。
就在他正陷入苦思之中时，身边侍卫突然禀告附近藏着外人。
他讶异又警惕看着侍卫领出一个他相熟的人：“尹兄？你怎么在这儿？”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盯着你了。尹彰心说。
可惜为了安全他没能靠近些，不知薛莫二人都聊了些什么？否则要是被他听到了什么秘密，还能去萧怀瑾面前请功。
“我奉陛下之命探查城郊住民情况，协户部审修户册，正巧经过这里，远远瞧见你一个人在此，想来同你打声招呼。”
他不慌不忙扯了个理由，甚至反客为主，用一贯的调侃调子问道：“我还想问问薛兄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莫非是……与佳人有约？”
薛珩羽没心情理他的玩笑，随意找了个理由糊弄了过去，他真正关心的只有尹彰的前半句话。
“尹兄已开始接触户部的事务了？”
区区一个翰林院编修能有资格参与打理六部事宜？只能是萧怀瑾的授意，这是连宋珏也没有的恩典吧？
仅仅是因为他向萧怀瑾投了诚？
尹彰本就口齿伶俐，编起瞎话来更是信手拈来：“我确实有意日后入户部，陛下看出了我的意向，便让我先学着些简单事务熟悉熟悉。”
薛珩羽憋下未出口的震惊。这俨然是已将他视作心腹培养，萧怀瑾居然敢这么信任曾经的赵家门生？
过往薛莫两家同气连枝，区区一个尹彰，薛珩羽并未太当回事。然如今莫家极有可能已经倒戈，尹彰又成了萧怀瑾的身边人，那情况就不一样了。
他必须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
薛珩羽面上浮起熟稔恳切的笑：“尹兄，实不相瞒，我也与你有相同的志向？”
“你也想进户部？”
他小心凑到尹彰耳边：“我亦想为陛下尽一份力。”
莫家靠不住，那宫中局势就难以把握，他得想办法离萧怀瑾近一些。
尹彰滴溜着眼珠子斜觑他，了然挑眉，也跟着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薛珩羽这是也要效仿自己，做纯臣的意思？
他稍加琢磨，认为此事还是得由萧怀瑾亲自定夺，遂提议道：“我正要进宫面见圣上，你不如随我一同去？我帮你在陛下面前引荐一番。”
薛珩羽更加愕然，他可没想要立刻面对萧怀瑾，本以为等尹彰传了信儿去，再到萧怀瑾宣他，少说也得有个三五日，他可与家中长辈共同商议，好在对上萧怀瑾时能处于上风。要是即刻就见，他可就没有把握了。
但机会难得，若是今日就这么放尹彰走了，难说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不如还是先去试探试探情形，毕竟萧怀瑾与他并不熟悉，也不会首次召见，就与他谈论什么要紧大事。
薛珩羽反复斟酌后打定主意，而萧怀瑾竟然也真的专程单独接见了他，还把尹彰给打发了出去。
“臣薛珩羽拜见陛下。”独自面见萧怀瑾，对他而言还是首次。
对方正在批阅奏章，听他进来也不过短暂抬了一眼，握在手中的笔丝毫未停，亦未让他起身，淡漠而严肃。
“客套话就免了。”她话音冰冷如铁，与其说是召见臣子，倒不如说是在审问：“朕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袭击江将军的是谁？”
薛珩羽听得耳后发冷。已有的线索通通指向薛家，所以萧怀瑾也怀疑起薛家了？
“臣不知，”好在他来之前就考虑过这种情况，还能冷静应对：“臣只知道必定是有人要陷害薛家……”
她似乎懒得听他狡辩，提高了声音再问：“那你觉得楚王余党又是谁？”
薛珩羽瞬时滞住呼吸。她何有此问？是知道他的身份了？那为什么不出手，因为有所忌惮吗？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江家应该还没有查出他的身份才是，那她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许是对莫家的信任已然动摇，他几乎是下意识就想到了莫家人。对薛家情况最为了解的是莫家，假如薛莫两家还是同盟，那莫家就是最不能泄露他身份的；反之，莫家就有最大的嫌疑。
但是萧怀瑾会容忍自己的臣子和丈夫曾和前朝皇嗣勾连，意图谋篡她的皇位吗？还是说薛家隐瞒了这一点？
不、不，以莫家的势力和莫归鸿在朝中的地位，完全可以与皇帝做交易。
薛珩羽愈是深思，愈觉得萧怀瑾是在警告他。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为什么特意暗示他？难道是为了恐吓？可她就不怕打草惊蛇吗，薛家反咬一口吗？
萧怀瑾等了良久也没等到他的回答，终于搁下笔，懒懒支起手俯视他：“薛卿回答不了？那朕换一个你大概会了解的问题吧。”
她从堆叠的奏章中抽出一本，掷道他尚跪着的膝边：“刚刚加急送来的消息，江南匪祸又生。卿有何想法？”
薛珩羽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萧怀瑾是在诓骗他，但白纸黑字，还盖过玉印的奏折总做不了假。
极度惊愕之下，他甚至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不可能！江南怎么会有匪祸？
过去那场匪乱，是薛家、莫家和江南府尹为了在与羌胡交战时，迁至萧怀瑾的一场骗局，根本子虚乌有。而他们又怎么会在此时再掀起一场匪事风波，即便是莫家的主意，薛家和刘绎也绝不会同意。
因为这样一来，萧怀瑾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让江源的兵马驻扎江南，以剿匪之名，将江南翻个遍。
这显然是蓄意陷害，既然有人敢借刺杀江源将黑锅甩给他薛家，那这所谓匪乱，自然也可以伪造。
是谁伪造的？薛珩羽不敢抬首直面堂上人。
从萧怀瑾这一连串的问话，他可以肯定，她一定知晓了他的身份，所谓匪祸，不过是一个陷阱，诱骗薛家主动出手，好坐实异党反贼身份的陷阱。
薛珩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甘露殿出来的，思绪太杂太乱，他头痛欲裂，仿佛站在万丈深渊前，踏错一步便粉身碎骨。
他踉跄跑下阶梯，步伐凌乱，险些撞上正往甘露殿来的一行人。
“当心些！”打头的太监没在宫内见过他，心想大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官，便放声训斥：“你是什么人，如此无礼，竟敢冲撞皇后殿下？”
薛珩羽抬起头，呆滞的目光聚起焦点，不想入目的，居然是熟人。
眼前这个满眼堂皇的人，不是他的故友莫璟之又是谁？
他目光落到莫璟之身旁侍从提着的精致食盒上，这是专程为萧怀瑾送膳来了？难怪人家说什么琴瑟调和、鸾凤和鸣的酸话。
薛珩羽看得眼涩，连礼数也不顾了，作揖时都紧盯着面前人，“下官拜见殿下。”
他的模样显然是有话要说。莫璟之无法装作没看到薛珩羽眼中不容拒绝的要求，但更不可能带着他躲起来说私话。况且自己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太久没有面对面对话过，多说反会多错。
莫璟之匆匆别开眼，躲过薛珩羽的视线，囫囵寒暄了几句便将他撇在身后，快步入了甘露殿。
薛珩羽望着他的背影被厚重的门扉遮掩，发出一声讽刺的笑——莫璟之，你在紧张什么，畏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