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七爷长长叹了口气，低垂的眼角睨着关秀成，烟袋锅子在墙角“嘭嘭嘭”地敲，敲得关秀成脊背跟着一颤一颤。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太着急，吃相也太难看了！

    半晌，老爷子才往林茵跟前儿走了两步，这事儿还是得大队部出面，关大兴到了公社就不适合当这个代表，唯有他这老棺材瓤子来低这个头！

    关秀全不愿意让老爷子这么大岁数卖老脸，抢着跟林茵套交情：“林知青，你也来三四年了，你就说我爹这些年对你们知青公正不公正？”

    看林茵梗着脖子不说话，他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咱们跟牛王庄离的可不远，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打听打听就能知道了！”

    关秀全这话说出来，关七爷就有点儿满意了！虽然有挟恩图报的行径，但是态度软和又有理有据。

    团结大队确实对知青不错，就连当初老牛家想要逼娶林茵，关大兴也是出手相帮过的，否则林知青别说闹到市里，就是公社她都走不出去。

    眼看着关七爷没说话，关秀全底气就足了：“街溜子、小流氓没人敢往你们女知青跟前儿凑吧？连工分儿也丁是丁卯是卯，大队干部为了这个就没少操心呢！”

    章知青给他帮腔：“关书记确实是个公正人！团结大队没欺负咱们知青，林知青，就冲这个咱们得给关书记个面子是不是？”

    有章知青帮忙，关秀全心更踏实了：“你们这些年干活儿不行，大队年年借给你们粮食，社员们能没意见么？还不是大队干部们体谅你们年纪小不容易？你……也体谅体谅咱们！”

    眼看着林茵眼神放缓，他才跺跺脚叹口气，卖了一回他爹的老脸：“你就当看我爹的面子，他才进公社就闹出知青盗窃，扭头儿就得让人给办了！”

    软硬兼施，又是讲理又是讲情，关秀全觉得他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儿，要不然怎么不得当个纵横家？

    关大兴：我可没这个面子，还是你有面子！

    关七爷：老脸保主了！好在孙子辈儿不都是棒槌！

    林茵：呵！

    这个时候儿，关秀全就应该让位给关七爷了，但眼风在关秀成涨成红布的脸上转了一圈儿，到嘴边的话就变成了：“张知青、王知青知道错了！医药费、误工费、营养费得赔偿……”

    关秀全看了一眼关七爷，老爷子咳了一声：“一人十块！”

    林茵一点儿也不客气，坐地起价：“二十！”

    关秀全还是更听他七爷爷的话，但他说话伶俐好听：“姑奶奶，她们要是有二十还至于偷你的么？我不让你吃亏，你上次不是说钢笔不好用了？正好公社奖励我爹一个，稿纸、笔水儿啥的往后我给你包了，实惠都在里头！”

    这些东西他都有地方薅羊毛。

    关大兴咳了一声，那钢笔是英雄的呢！好几块钱呢！

    林茵：……呵！

    关秀全再接再厉：“今年大队麦子打得多，给你留十斤白面包饺子行不行？”

    关七爷：“不用！秀成家劳力多吃不了！”

    关秀成：…….

    林茵：“二十斤！”

    关秀全慷他人之慨十分痛快：“行！过几天杀年猪，给你留一扇排骨，两副猪蹄子！但是吧……这个真不敢白给你！”

    林茵：“再要五斤蜂蜜，松子、榛子、蘑菇、木耳各要二十斤！”

    这个关秀全自己就敢答应她：“行！我去给你换！”

    他们这儿挨着老林子，松子、榛子秋天里家家户户都去弄些，林知青又不是不给钱。

    林茵满意了，但她还得拿个把柄：“还得让她们给我写检讨，写清楚盗窃、打人、虐待烈士子女的过程！”

    摸了摸额头，又愤愤地跺脚：“还得叫她们住牛棚、挨批·斗！”

    张小喜想哭还没张嘴，关秀全就拦了回去：“不至于不至于！女人何必为难女人是吧？写检讨！让她们写检讨，写到你满意为止！”

    林茵：呵！

    干脆利落，关秀全就这么把事儿定下来了。转头儿又眼巴巴地看着关七爷，等他发话。

    关七爷嗽了嗽嗓子，很有些威严：“秀全这事儿办的公正！就这么办吧！”

    那谁不公正呢？

    转头老人家对着林茵又是温和慈爱面孔：“林知青今天受委屈了！三天之内钱和检讨必须到位！秀全答应你的东西，我今儿就让他给你搬过来。”

    又对章知青点点头：“过两天吃杀猪菜单给你们开一桌！章知青和陈知青带着他们一块儿热闹热闹去！”

    这就是感谢章陈二人仗义解围了。

    往年可没这好事儿。知青们年年都欠大队粮食，还想吃杀猪菜？村儿里人恨不能把他们杀了吃肉！

    ——————

    等到大戏散场，知青点儿重归平静，林茵才安安静静躺在炕上发呆。

    触目所及，都是小姐姐这些年为她打下的江山。

    有知青点东厢三间的使用权，其中两间做成了里外间的格局。里间靠窗户盘了小炕，外间放置着蜂窝煤炉子，新打的写字台上还放着两盘青葱的蒜苗。隔壁小间改成了厨房，烧水、做饭都不用跟人挤，还能顺便烧炕。

    有炕、蜂窝煤炉子、有暖壶、有核桃楸的炕桌、炕琴、柜子，有十斤重的棉被，有狼皮褥子，有厚的棉袄，有温暖、不出门、无社交的漫长冬天。

    有存在厨房里的三五百斤的粗细粮食；有挂在梁上一天看三回的一块老腊肉；有足够度过整个漫长冬天的油盐酱醋，在七零年代“衣食无忧”四个字分量太重了！

    有保密厂补贴的一个月8斤细粮票、4斤肉票、4两油票、10张工业券、20块钱，这是厂里給烈士家属的定额的补贴，偶尔年节的邮包多数是大虾酥和大白兔。

    上万人的大厂一共六个烈士，在哪儿都能省出这么点儿东西，但自此面对敌特再没人惜命，这就是领导们千金买马骨的手段了

    有藏在炕琴里，卖掉工作的八百块钱，和小姐姐平常攒下的两百多，还有各类票据。这些钱是单身女知青招人觊觎的祸头子，但也是她这几年安身立命的本钱。

    在小姐姐规划的未来里，77年的高考是最重要的、必须抓住的机会，这些钱是为了保证她在此之能够前安心自学，不受农活劳累。

    有常年不见面但关系极融洽的亲哥哥，那十斤重的棉被就是二哥到西北第一年帮她置办的，还有不算频繁却非常实惠的包裹。

    可以说，此时林茵的物质条件远超时下90%的人。

    依仗着这些物质条件，林茵完全可以延续小姐姐的生活：

    除了春种秋收不出工，花钱跟大队买工分，分粮食。大队现在劳动力过剩，巴不得一年从她这儿捞一百多块钱呢！两厢得利的事儿！在农村这地界儿，只要不干农活儿，小日子也挺美的！

    偶尔写点儿歌颂知青和农民的文章，发表不发表的不重要，让所有人知道她持之以恒，就没有人能夺走她这个安静的创作环境——东厢房！毕竟那可是关系到团结大队、青山公社甚至林县能不能再露一把脸呢。

    只要她不是个败家子儿，就能安安稳稳苟到77年，然后高考回北京，毕业分配个单位继续苟。

    等到了北京之后……

    林茵闭上眼，没人知道，她在省城废品站淘换来的旧炕琴，下头带着夹层。

    那夹层里藏着四张老北京四合院的房契和赠予声明，那是小姐姐卖了手里的四个编制换来的，都是带小花园儿的三四进的院子。八零年落实政策之后，她就能躺平当个包租婆啦。

    这是小姐姐为后半辈子踏踏实实当咸鱼创造的条件，听说三十年后一个院子能值上千万！当年还是数学渣的林茵算不出来，但是现在，她知道……那是比整个林县一年收入都多的存在！

    至于，能不能安安稳稳苟到77年，林茵缓缓松了口气。

    有外援陈团长，他是二哥的老上级，刚调任来这边儿的野战部队就立下抓捕间·谍的首功，再升一级指日可待，这个功劳就是小姐姐送上去的，于情于理他都得关照三分。

    有北京保密厂的撑腰，小姐姐当年编制卖得好：厂长、厂办主任、保卫处主任、党支书各分一个。这里头有她妈妈的老上级、好朋友……就算人走茶凉，她要是处境太难，厂里发一封问责公函到县委，不过是一张邮票的钱。

    有内助关秀全，他每个月帮小姐姐从县里国营饭店买四次白面馒头和红烧肉，小姐姐也不在知青院吃，跟他躲出去一起吃。这样的交易已经持续了三年多，林茵也愿意持续下去。

    关秀全拿人好处，也替人办事儿。这回她能从牛家手里逃脱出来，就有他鼎力襄助，虽然过后小姐姐给了他一百块的感谢费，但也保证了双方可以随时开启下一场交易。

    关大兴升任公社书记，关秀全也水涨船高，往后找他办事儿就更方便了！

    这么强大的助攻团，她要是还苟不到77年，林茵觉得她就不是小废物，而是大傻子了！

    除了，刚刚得罪了大队长，实在让人头疼！

    一直交好且为人正直厚道的关大兴高升了，接任大队长的关秀成明显跟关大兴不是一个脾气！

    关大兴虽然为人严厉，手段硬，颇有一点儿丁是丁卯是卯，但他本性里有一点儿仗义和怜弱。否则，团结大队的知青们怎么也得挨挤兑。

    关秀成则不同，他本性里有点儿欺生。

    张小喜和王淑珍气焰能烧得那么高，少不了他言语纵容。而他能在老关家一众年轻爷们儿里脱颖而出，说明他是聪明的，他对林茵的处境门儿清！

    要不然，就凭小姐姐这些年能闹、敢闹打下来的名声，他只要不是傻子肯定不敢触她的霉头。

    这样的人，他肯定不是好人，手里有点儿权利就要为难你一把，更何况现在还得罪了他！

    但你要说他是坏人，他还坏得不够彻底。像是牛家那种为了逼人结婚，企图生米煮成熟饭的手段他就使不出来！

    就，是个小人吧！

    也别小看了小人，大队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是土皇帝，他再不敢为难她，那日常里的细碎手段，也足够折腾得你苦不堪言了。

    林茵瘪瘪嘴，又想哭了！

    小姐姐给她留了一手好牌，她今天打出了第一张牌，立刻变成了烂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