鸵鸟

    敏感又怯懦。

    这是周舟和陈佳露某次聊天时,提到的两个词,用来形容她自己的性格。

    她的敏感总是能让她毫不费力地感受到别人的喜怒哀乐。

    所以,在大一那年的暑假,某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她只随便听了一耳朵,便瞬间意识到,她爸爸的喜怒哀乐……已经给了别人。

    她记得那时电视里正在放一个选秀综艺,她和她爸各占了一个沙发,都没把注意力放在电视上,而是各自低头玩手机。

    毫无征兆的,她就听到她爸用一种异常轻柔的语气说了一句话,不是对她,而是发给别人的微信语音。

    内容是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只是一句很平常的话,没有任何暧昧的字眼。

    当那语气中的温柔和欢喜,连电视里放的动感舞曲都没办法掩盖住,穿透喧闹的背景音乐,直直地击打在她的耳膜上,听到她瞬间挺直了腰背,竖起了耳朵,连心跳都慢了半拍。

    她僵着脖子,一点点地转过去,看向坐在对面的爸爸,这一眼看得有些久,久到她爸不得不抬起头来,直面她的凝视。

    但在最后一刻,当两人的视线要对上时,周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低头继续浏览起了手机屏幕。

    她害怕和她爸爸对视后的真相,只好像只怯懦的鸵鸟一样,选择将头埋进沙子里,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只为了粉饰太平。

    但喜怒哀乐都给了别人,躯体又怎么会甘心回到这个牢笼。

    渐渐的,她爸爸就不怎么回家了。

    纠缠、争吵、挣扎,随之而来。

    再后来不吵了,她妈妈……也开始晚归。

    周舟记得,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从奶奶家吃完饭,回到房子里后,喜欢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不用开灯,客厅的光线就很充足,因为她家门口有一盏路灯,很亮。

    灯光从窗户照进来,可以把房间里的家具都照得清晰可见,会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轮廓分明的影子。

    她常常盯着那些奇形怪状的黑影发呆。

    她会一直在客厅待到外面传来停车的声音,然后才起身上楼。

    尽管外面的人刻意压低了声线,但在这种农村安宁静默的夜晚,这动静还是可以传递得很远,以至于她站在漆黑的楼梯上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她每次都会藏在阴影里,完整地听完他们的道别,听到汽车轰鸣着远去,然后才不急不慢地回自己的房间。

    有无数次,她都想冲出去看看。

    看看门口那辆车到底是怎么样的,车里的那个人又是怎么样的。

    会比她爸爸更高大吗?说话的时候,会像她爸爸发语音时那样温柔吗?

    他们告别时会拥抱吗?就像她爸爸以前抱着她妈妈一样。

    外面的路灯这么亮,肯定一眼就能看清。

    但她从来没打开过那扇门,她没有勇气看那一眼,没有勇气直面自己父母对婚姻的不忠,对家庭的背叛。

    她只是一只怯懦的鸵鸟,连遮头掩体的沙子都是他们给的,当然也没有权力去指责他们。

    这样的婚姻,持续了五六年。

    她妈妈一直拖着不肯离婚,后来她奶奶去世,她爸净身出户,他们才终于办了离婚手续。

    她记得她从家里搬出来的那天,她妈拉着她的行李不让她走,哭着问她,她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

    是啊,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呢?

    “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周舟从脑海中混乱的想法中回过神来。

    宋景川还抱着她,只是换了一个姿势,将头抵在她额头上,用高挺的鼻梁亲昵在她脸上摩挲,呼出的鼻息带着浓浓的烟味,熏得她皱起了眉头。

    周舟将头撇到一边。

    宋景川看懂了她的嫌弃,连忙许下承诺,“你不喜欢我抽烟,我就把烟戒了。”

    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也带着沙哑,但动作温柔地在她侧脸上亲了一下,“你不喜欢我这个发型,我就留回原来的样子。”

    “你说我眼里只有爱情,看不到生活的辛苦,我会改的。我会学着做家务,做饭,会好好上班赚钱,你不喜欢的一切,我都可以改。可不可以不要和我分手?”

    “宋景川——”周舟叹了口气,“那你要让我怎么办?”

    “你要让我用什么身份留在你身边?你下个月就要订婚了,难道真要让我像你说的那样,去做一个破坏你婚姻的第三者吗?”

    宋景川只觉心疼难忍,“第三者”这种词怎么可以出现在她身上。

    “我和叶诗星只不过是为了公司的合作才不得不订婚,我们已经谈妥了,只订婚,不结婚,等合作走上正轨,我们就找个由头把婚约解除了。”宋景川急切地辩解道:“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周舟勾着嘴角笑了一下,笑宋景川的单纯。

    两家上市公司的合作难道非要用下一辈的婚姻做筹码吗?

    利益不比那薄薄的一张纸可靠多了。

    不过是两家门当户对又合作的恰逢其时,于是一拍即合,随便寻了个借口,想骗自己家的傻儿子结婚罢了,还可以顺便让她知难而退。

    周舟对上宋景川满怀期待的眼神,讽刺地问道:“需要多少时间?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

    其实无论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一年两年,宋景川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妈妈已经明确和她说过了,不会同意她做宋家儿媳妇的。

    爱情再伟大,也大不过她的自尊。

    她同样也不会死乞白赖地去宋家当儿媳妇的,所以无论多久,都不会改变这个结果。

    “我保证不超过两年!我爸答应我,只要我和叶诗星订婚,他就把这个项目交给我。我一定会尽快推进,要是顺利的话,都用不了两年。叶诗星也不想跟我结婚,她说她会帮我的。”

    这话听着比传销的口号还让人心动。

    但只可惜,她没有那个福气,她一把将宋景川推开,冷声道:“那就等你解决了这个问题,再来找我吧。”

    宋景川喉咙发涩,要分开两年……

    “那这段时间……我……还能来找你吗?”

    其实他想问的是,这段时间他们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像以前那样,用男女朋友的身份……做情侣该做的事。

    周舟皱着眉头,轻飘飘地瞥了宋景川一眼。

    只这一眼,便让他明白了她的回答。

    宋景川难过地喘不上气来,熬了一整夜的眼睛酸涩得像要流出泪来,他挣扎地开口,“叶诗星说她不在意的……”

    “叶诗星说她不在意,那是她的事,我却是很在乎这些的。”

    她真的很在乎这些,在乎到曾经有段时间,只要一睡觉就会梦到那些奇形怪状的黑影。

    在梦里,它们会变成各种各样扭曲狰狞的怪兽,一边嘶吼一边追赶她,而她只能拼命地往前面奔跑,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

    她一直有个很奇怪的想法,她觉得只要她一回头,就会发现那些所谓的怪物根本就不是怪物,而是一个个她熟悉的面孔。

    这个莫名的想法,让她越发恐惧了。

    所以绝不能回头,也绝不能被追上!

    “宋景川——”周舟轻轻喊了声他的名字,喃喃道:“我真的很在乎这些。”

    她舔了舔干涸的下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爸妈没离婚的时候,就各自在外面有了别人。”

    “我爸爸的那个……就是溪城人,就住在我们隔壁村,所以很多人都知道她。我虽从来没见过她,但也会时不时听别人提起她。你知道我家的亲戚朋友还有村里的那些人是怎么称呼她的吗?”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看了宋景川一眼,然后用一种悲凉又厌弃的语气接着说道:“他们会说,某某某的那个姘头怎么怎么了。她在那些人眼里甚至都不会拥有自己的名字。”

    周舟还带着潮意的漆黑瞳孔对上宋景川的眼睛,她毫不留情地问他:“你听过这个词吗?你希望这个词……被别人用在我身上吗?”

    “他们敢——”宋景川咬着牙低声回道。

    只要一想到有人用这类词去称呼周舟,他就觉得头脑发昏、气血上涌,恨不得直接掀把凳子扣在那人头上。

    “他们当然不会当着你我的面这样说我。但在背后,更难听的话还多的是,情人、小三、二奶,你希望我为了你背上这样的称呼吗?”

    周舟没有等宋景川回答,便又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其实也不单单是别人的看法,我更在意的是我自己的看法。我做不来这种事的,光想想都觉得要唾弃自己了。”

    “阿景——”她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这次不是宋景川,而是“阿景”。

    这个称呼,宋景川听她叫过无数遍,从第一次的脸红心跳,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但不管什么时候听到,都会忍不住想勾起嘴角。

    她用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目光对上他的眼睛,澄清似水,像是在望着他,又像望着他眼里的自己。

    “努力追求自己的幸福没有错。但前提是要用一个合适的身份,在合适的时间,和合适的人一起追求。你没有合适的身份,你我也不是彼此合适的人,就到此为止吧!”

    她轻轻叹了口气,“唉——说这么多,我都说累了。”她的手从宋景川脸上移到了他短到扎手的头发上,像哄小孩一样顺了几下,“好了,我今天说得够清楚了吧?别犯傻了,快回家去吧。”

    周舟刚要把手放下,宋景川就一把抓过她的手,重新贴回自己脸上。

    他的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紧紧地抿着嘴,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我听你的。在我没有合适的身份前,我不会来找你。但你也不许找别的男人,我们只是暂时分开,不是分手,你还是我女朋友。你给我点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们就是彼此合适的人。”

    周舟勾了下嘴角,宋景川还是没有明白,只要他还是宋家的儿子,裕正集团的继承人,那他们就永远不会是彼此合适的人。就算没有了叶诗宁,还会有张诗宁、王诗宁,但她永远成不了周诗宁。

    “阿景,就算我们现在不分手,早晚有一天也会走不下去的。”

    宋景川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固执又坚定地说道:“你都还没努力,怎么就知道走不下去?”

    可很多时候,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的。

    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却只是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好,那你就回家努力去吧。我今天实在是累了,不想和你说话了。”

    宋景川低着头在原地站了几秒,像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忍住,哑着嗓子问道:“你还没告诉我,昨晚在你家过夜的那个男人是谁?”

    周舟真是哭笑不得,又烦不胜烦。

    她只想把宋景川快点打发走,只好无奈地回答:“他叫林南,是我继父带来的儿子。高考成绩出来和家里吵了架,没地方去才来找我的,我借了一些钱给他,他今天已经回老家去了。我这个解释,够详细了吗?”

    “所以他是你弟弟?”宋景川觉得自己被酸水泡了一整晚上的心,又被捞了起来,终于安安稳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是啊。”周舟自嘲道,“独生子女当了二十多年,又多出了个弟弟。”

    说不定很快就会多个哥哥,听说她爸爸也准备去领证了。

    “我……我不知道。”宋景川听出了她这话里的伤心和难过,有些心疼地看向她,他想抱抱她。

    周舟看到他的动作,后撤一步退开了,目光真挚望向他:“宋景川,我爸妈都有了自己的家,所以我……没有家了。我实在不想你因为我也成了一个没有家的小孩,所以……听你爸妈的……回家去吧!”

    她做过有人疼的小家猫也当过没人爱的流浪猫,最知道应该要选哪个。他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不应该和她一样。

    宋景川心疼到难以呼吸,固执地将她拥进怀里,在她额头上温柔地留下一个吻,“你等我……你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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