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的小孩,有听话的,也有不听话的,但在自己没有能力之前,大都会表面装着听话些。
但林南不是。
他的懂事质朴是刻在骨子里的,但骨子里的倔强执拗也和他的小名一模一样。牛脾气一上来了,只梗着脖子板着脸,沉默不语。
回家的路上,周舟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说服他去宾馆,等车开到小区楼下时,她只好威胁道:“我是不会让你住我家的,我的车也不给你住。”
林南下了车,只拿了自己的一个背包,“那东西先放你车上,我明天早上再过来找你。”
周舟关了电源下车,“你准备住哪儿?”
他把包往自己身上一甩,坦然地回答道:“你们小区对面有个公园,我去那儿过夜。”
林南隔着车,和周舟对视了一眼。
他是真不觉得这种天气在外面过一夜,有什么问题。
以前在老家,夏天最热的时候,屋里吹不进风,都是把凉席摊在家门口乘凉睡觉的。
一抬头就能看到漫天的星空,耳朵里全是昆虫的叫声。
在小些的时候,他奶奶还会给他打扇子,用一把比他年龄还大的蒲扇,边上裹了一圈蓝色的布条,摇在空气中,呼呼地作响,吹来的风还会带着暖暖的温度。
但他看到了她皱起的眉头,也许这个行为在这儿是不合适的。
砰——
驾驶室的门被摔得哐镗作响。
“你这个小孩真是不听话!”她气呼呼地向小区门口走去,“还不赶紧跟上!”
林南挠了挠头,跟在她身后。
他们一言不发地回到家。
刚一进门,周舟便闻到了房间里浓重的方便面味道,她去开窗通风。
林南见了,就主动收拾起了还放在茶几上的碗筷。
他知道她不喜欢做这些。
在她家时,每次他主动抢着洗碗,她妈妈就会提起她。说她被她奶奶养坏了,一个姑娘家的,从小到大却连碗都没洗过一只,不像他什么家务都会做。
“你去洗澡吧,这里我会收拾的。”周舟开完窗,夺过他手里的碗筷,“赶紧去,别磨蹭,洗完了早点睡觉。”
林南只好乖乖听话去洗澡。
等他再回到客厅时,周舟已经麻利地收拾好了茶几上的碗筷,还套了一床新被子,看到他就问道:“沙发有点短,你看你是睡地上还是沙发?睡地上的话,我给你铺层瑜伽垫。”
她租的房子是一室一厅,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住,但好在客厅比较大,还能勉强让他打个地铺。
“我睡沙发就行,短的话缩着睡。”
“那行,空调遥控我放在茶几上了,冷了热了自己调,冰箱有水,渴了自己拿。”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周舟只觉身心疲惫,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一个原本就不太熟悉的人。
“没事不要叫我,明天早上要是你醒了,我还没醒,那就自觉小声,不许把我吵醒。”说完这些话,她便直接往卧室走去。
林南看着她的背影不住地点头。
等周舟进了卧室,快关门的时候,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面无表情地提醒道:“晚上上厕所记得关门!”
林南更加用力地点着头,“好的,一定。”然后还不忘为自己辩解几句,“那次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在老家习惯了。后来我每次上厕所都关门的,不仅关门还会锁门的。”
他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走的吗?”
她没有回答,而是一把将门合上了。
林南看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烦躁地扒拉了一下头发,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五六秒,才泄气地去关灯。
坐回沙发上后,听到外面风机轰隆隆的声响,又起来,就着窗外照进来的昏黄光线,找到茶几上的遥控板,把费电又吵闹的空调关了。
他缩在过分柔软的沙发上,闭着眼睛,仔细听着这房子里动静。
客厅的阳台没有封住,十楼,外面的风很大,推拉的玻璃门缝中灌进来了一些,呜呜的——就像是女人的哭声。
这让他想起了他刚来溪城的那段日子。
他住在她的隔壁。
乡下的自建房,为了节省空间和材料如果不是承重墙的话,会用整面的衣柜当墙壁。这样的两间房,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木板,随便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晃晃的月亮,耳朵里满是从隔壁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呜呜风声。
听说她奶奶刚走没几天,听说她爸爸和她妈妈离婚了。
也是,不离婚的话,他怎么会来她家。
白天她要上班,总是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一条黑色的西装长裤,看到他时总是面无表情的。
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只晚饭时会短暂的碰个面,但也不说话。
晚饭一结束,她便直接上楼回了自己房间,但就算回了房间,也没什么动静,安静得就像空气。
只有到了夜里,房间里才会传来细微的响动。
就像空气受到蒲扇的摆动,变成了风,灌进了他的门缝,一下一下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刚开始的时候他还觉得有些烦。
她不是已经二十多岁了吗?怎么比他还脆弱!
但听着听着就又习惯了。
那是一种比刚出生的猫叫还轻柔的声音,比风声还要细微,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看着窗外的月亮,听着隔壁的声音,他也有些难过——想起了他老家的奶奶。
他走了,她就只能一个人种地、吃饭、睡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也想哭了。
——
滴——
阳台上的风机又重新启动。
“不许把空调关了!”
林南回过神来,看着摸黑走到茶几边的周舟,她换了一条轻薄的短袖睡裙,散着头发,脸上不耐烦的表情很明显。
“我不热,空调太费电了!”
“这是在我家,就要听我的!”
她说完就转身去了厨房,也不开灯,窗外的银色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光影分明,能看清衣物下的凹凸曲线。
她拿了两瓶水,一瓶在路过茶几的时候,放了上去,一瓶带进了卧室。
听着外面哄哄的风机声响,林南觉得心如擂鼓,抹了一把黑红的脸,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热——闷——躁——
就像那个夜晚。
也是这般银色的月光,也是这般披散着头发,也是这般黑暗中相遇。
他睡眼惺忪地站在马桶前。
她蓬头散发地站在门框外。
没有开灯,只有皎洁的月光为房间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色。
四目相对——
他立刻清醒,吓得连尿的都被憋了回去,手忙脚乱地去扯裤子。
她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但眼里未干的水渍,泛着红色的鼻头,瘦削的背影,全部印在了他的眼里。
回了房间,他直接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狭小的空间里,他听见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闷热的环境,躁得他汗流浃背……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梦里全是娇柔的风声。
可是第二天,她就搬去了隔壁的小楼。
她妈妈哭天抢地地问她为什么搬走,是不是也想抛下她;说她自私、说她冷漠,板起脸的时候和她那个没良心的爸爸一模一样;又恶狠狠地骂她奶奶,死老太婆死了都要让人不爽快!
她只默默地听着,一样样地搬着自己的行李。
林南很难过,是他鸠占鹊巢,把她赶走了。
他想回老家,想他奶奶了。
她也想她奶奶了,所以才会住进她奶奶的房子里吧。
两栋房子是同一片水泥地,同一个院门,所以偶尔也是能碰上面的。
但才一个星期,她就又搬走了,这次是真的,再也碰不到面了。
——
“喂——醒醒!”
林南翻了个身,把蜷缩着的手脚伸直,脚下却空荡荡的,一落下去便碰到了冰冷的瓷砖。
“起来了!”周舟看沙发上的人没有动静,直接一脚踹了上去。
“啊!”林南痛得直接坐了起来,“干嘛踹我!”他揉着小腿,生气地瞪她。
“刷牙洗脸,二十分钟后出门!”
“哦——”他想到自己马上可以回家了,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也顾不上踹不踹的了。
“从这到火车站要多久?”他跟在她身后,进了狭小的卫生间。
“半小时。”
卫生间只有一个洗手池,周舟准备让给林南用,拿了自己的牙刷和杯子要去厨房。
但林南先她一步,他拿了自己的牙刷,用昨晚她给他的一次性杯子装了水,就蹲在淋浴下的地漏旁边,怡然自得地刷起牙来。
见他这熟悉的模样,周舟就不管他了。
她按着自己平常的节奏,也悠哉悠哉地洗漱起来,不上班也就不用化妆,二十分钟足够她做完所有的一切了。
她带着林南上了自己那辆有些粉嫩的小车。
早餐是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她只喝了杯豆浆,剩下的两个包子、一根油条、一个鸡蛋,一碗豆腐脑,全进了林南的肚子。
吃完后,车里一股肉包的味道,周舟把四扇窗户全摇下来通风,又警告林南,以后要是敢在她车上吃肉包,她就直接把他丢在半路上。
“那能吃什么?”
她想了两个味道不重的早点,“糯米饭或者豆沙包。”
林南撇了下嘴,“难吃!”
“包子才难吃!”
林南认同地点点头,“你们这的包子皮是甜的,确实不好吃!”
周舟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还吃这么多!”
“你又不吃,总不能浪费粮食!”
半个小时不长,他们只说了几句话,便到了。
火车站接送车辆只能停留五分钟,周舟就坐在车上没下去。
林南从后备箱里拎了大包小包的袋子,又绕回在驾驶室边上,他想和她道个谢。
车窗降了下来。
“进去吧!路上小心,到家了给我发个微信!”她坐在车里冲他挥了挥手。
林南觉得“谢谢”这两个字就像被粘在了喉咙底里,怎么也发不出来,最后只好说:“我会的!你开车也小心点。”
说完他便转身向车站走去,才走了几步就又后悔了,赶紧回头,还好车还没开走。
林南高兴地跑过去,“阿舟——”他经常听她妈妈这么叫她,“等我回来给你带我奶奶做的辣椒酱,比你家的辣椒酱好吃一百倍!”
周舟皱眉,瞪了他一眼,“阿舟也是你叫的嘛!”
他才不管她生不生气,傻乎乎地咧着嘴,一溜烟地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