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李椿在十五岁之前是没有名字的,她被叫过小猫小狗,也被叫过桃红、怡翠,每一任的主子都有自己取名的癖好。

    譬如,有一个主子独爱吟风弄月,于是身边的丫鬟都有了一个附庸风雅的好名字,到李椿时,也得了一个「梅萼」的名字。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还是喜欢叫她:“那个丫鬟过来”。从五岁离家,到十五岁进府,李椿被迫去过很多地方,一个长相普通的粗使丫鬟,在哪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李椿是在入狱后第二十天见到的秦娘子。

    她的上一任主子脾气暴躁,动辄打骂丫鬟小厮。那一日,轮到了李椿挨打,刚开始是鞭子,一鞭一鞭抽的李椿全身都在痛,后来那位主子嫌她叫的不够惨,又用上了棍子。

    李椿的头破了,血一直流,她觉得自己快死了。恍惚间,打骂忽然停止了,等她再睁眼时,已经在大城的牢狱中睡了三天了。

    看她醒来,身边几位交好的丫鬟纷纷围了过来,说她命真好,快被打死时刚好韦将军入府抄家,当场就拘了打她的主子,还吩咐跟来的手下带她去医馆。

    李椿就这样捡回了一条命。

    在狱中待了二十天,李椿的伤已好了大半,有狱卒带了一位牙婆进来,那牙婆自称秦娘子,说他们的主子因参与谋逆已全家流放,问他们愿不愿意跟她走,她会帮他们另寻一个好归宿。

    同房的丫鬟们都迟疑着不开口,李椿却是愿意的。

    “我愿意跟你走”

    有人拉住她,说她从前听闻有些牙婆,专卖丫鬟去那种受尽苦楚的烟花之地,让她不要轻信他人。

    李椿看着温柔的秦娘子,第一次想去相信一个人。

    于是,秦娘子带着李椿走了,同去的还有其他牢房的三个丫鬟,据说也是因为主子家犯事被抄家入的狱。

    很久很久以后,李椿才明白,她赌对了。

    秦娘子带着她们去了她在大城的宅子,是个坐北朝南的四合小院,院内种了一棵榆树,长得枝繁叶茂,若是夏日浓阳之时,坐在树下乘凉,想来也是极好的。

    秦娘子招呼着她们几个坐下,转身又叫来了自己的丫鬟,让她去酒楼叫一桌好菜送过来。

    酒楼的饭菜来的很快,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李椿吃的很慢很认真,她已好久没吃过饱饭了。

    吃完饭,李椿抢着要帮秦娘子的丫鬟收拾碗筷,打扫房间,秦娘子笑她是个实心眼的傻姑娘,让她赶紧回房休息,明日还要带她们去新主子家。

    她去休息时,和她同屋的丫鬟问她叫什么名字,李椿有过很多名字,但似乎没有一个是她的名字。所以想了想,说了句她也不知道。

    那个丫鬟很是疑惑,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李椿睡觉时也在想,对啊,怎么唯独她没有名字呢。

    秦娘子确实如她所说,给她们找了一个好归宿。

    午后,宁国公主府,秦娘子带着她们几人进府时,正赶上宁国公主发火,琉璃碗碎了一地,丫鬟们在清理地上的碎片,站着的婆子们低着头都不敢说话。

    “为什么没把他请过来?你们这群废物。”

    李椿是知道宁国公主的,因为她有一任主子便是通过宁国公主捐了一个微末的小官来了大城。

    有人生来就是幸运的,如宁国公主萧长月,先皇唯二的女儿,当今皇上的姑姑,唯一不够幸运的大概是她和谢太傅的这桩婚事了。

    传闻谢太傅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三岁中状元,跨马游街之时,出宫祈福的宁国公主对其一见钟情,回宫求了先皇赐婚。

    但无奈,这位谢太傅不仅年少有为,而且还英年早婚,早早就娶了青梅竹马的贤妻,故而拒绝了先皇的赐婚。宁国公主得知后,在宫中绝食相逼,先皇不舍女儿受苦,以谢家满门为要挟,终是逼迫谢太傅退让,娶公主为妻,恩爱的结发妻由妻变为妾。

    如今能让公主如此发火的人,大概就是这位谢伯言谢太傅了吧。

    不过这秦娘子着实是个妙人,公主盛怒之下,无人敢上前,她却迎了上去。

    “听闻公主近日心绪不佳,秦娘子特来请安。民妇前日在坊间听了一个故事,觉着有趣便讲给公主,就当个笑话听听”

    说临城有一富商,娶有妻妾二人,妾巧舌能辩,平日里温柔体贴,哄得富商宠爱妾室而忽略妻子。然而有一日,富商外出之时,无意中听见自己的宠妾正与旁人炫耀她是用何种手段哄得富商专宠于她。

    富商生气回家,却看见自己的妻子已备好了饭菜等他,任身旁的丫鬟如何劝说,都坚持要等他回来,富商才惊觉那妾室是有求于他才对他百般顺从,唯有自己的妻子是真心的偏爱于他。

    “妻就是妻,妾永远是妾。公主,您说民妇说的对吗?”

    好手段,一个故事哄得宁国公主由怒转笑,李椿也终于得了机会好好端详这位宁国公主。

    三十余岁的美妇人,上身一件镂金百蝶穿花云交领襦衣,系一条淡白色折枝花卉月华裙,裙上暗花细丝,凌云髻上一支百花攒珠金步摇,另点缀珠翠无数,一团珠光宝气。

    脸保养的极好,比李椿见过的很多夫人小姐都要美上数倍。

    “秦娘子今日是来作甚?”

    宁国公主开口打断了李椿的偷看,秦娘子赶紧拉了她们上前,说昨日才得的几位好奴仆,今日先送到了公主府,待公主挑选。

    宁国公主这才看到李椿她们几人站在一旁,抬眼看了看,心中本是不满意的,但最近新皇登基,严抓捐官,她手上的银钱不够用,府上又实在缺人,最后勉为其难收了她们四人进府。

    秦娘子临出门前,拉着李椿到了一旁交代:

    “傻姑娘,你愿意信我,我很是感激的。这宁国公主虽不好相处,但我与府中众人交往十几年,也从未听说有责打奴仆之事。她们三人我不担心,唯你相貌普通,性格木讷,这深宅大院,多的是捧高踩低之人,以后万事就靠你自己了”

    除了那位误打误撞救了她的韦将军,李椿第二感激的便是这位秦娘子,从前被人发卖时,那些牙婆总是领了她们的卖身钱便走,从没有人像秦娘子一般教她该如何在深宅中活下去。

    李椿进府后,和其他三人一起暂时被分到了厨房干活。带她们去厨房的鸣翠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长得极为清秀,说话却极有威严。

    “公主府分东西两院,公主和大公子居于东院,驸马住在西院。你们今日暂且在厨房跟着王嫂干活,等晚间大公子回来再决定你们去谁的院子伺候”

    “还有,公主最不喜东院之人与西院之人有交际来往,你们四个新入府,更要时刻注意”

    李椿和其他三人连连称是,比起从前的主子家,公主府要大很多,李椿跟着走了很久,才走到了厨房。

    今日立春,王嫂与其他婆子正在忙活做春盘,鸣翠跟王嫂打了个招呼,便丢下她们四个去前厅伺候公主了。

    这晚,身为正妻的公主依然没有等到她的丈夫,李椿却等到了鸣翠口中的大公子。

    谢夔回来时,宁国公主正对着冷掉的饭菜发呆,看他回来,招呼儿子坐下,转身又吩咐红让厨房重新热菜,顺便把今日买的四个丫鬟带出来,让大公子选选。

    李椿她们四人到时,几个丫鬟正在上春盘,韭黄、果品、饼饵切成细条,摆在盘中,旁边放着薄如蚕纸的春饼。李椿一时看春盘有些认真,并未注意大公子此刻正盯着她。

    宁国公主的问话,让李椿回了回神。

    “下午还未细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抱琴”

    “奴婢叫司棋”

    “奴婢叫入画”

    “奴婢没有名字”

    琴棋书画?李椿这才反应过来,这三人原来是认识的!

    问话完毕,宁国公主比较满意其他三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适合放在九龄的院子,至于没有名字的李椿,就先打发到厨房干活。

    她正准备交代她们四人的归宿,她的儿子开口了:

    “怎么就你没有名字?”

    一句话问懵了在场的所有人,李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有过的名字都只是短暂的属于她,她不知道那些名字到底算不算她的名字。

    “没有名字就现取一个,今日立春,你就叫李椿吧。总不能以后我叫你伺候时,还要随时想一个名字叫你吧?”

    李椿有了新名字。

    李椿,有名有姓,取自立春之意。李椿很喜欢她的名字,在府中碰见其他人,都会莫名其妙加一句:我是大公子院子里的李椿。

    同时,李椿有了新主子,宁国公主的儿子,谢夔,一个奇怪又很好的人。

    “何某今日的故事姑且讲到此处,欲知后事如何,诸位有缘人明日请早”

    四方楼的人群散去,李重光上楼找了何季,旁敲侧引的问,这李椿到底是谁啊?何季只说是他认识很久的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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