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城来了一个瞎眼的说书先生。
李重光走进四方楼时,他正端坐在板桌前,二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消瘦,宽大的灰色长衫套在他身上,左脸上有一道烧伤的疤痕,从眼下蔓延至脸颊,全身上下,唯独眼睛是好看的,只可惜啊,却是一个瞎子。
有小厮端上茶水,醒木一拍案,瞎眼的说书先生开讲了。
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原来这新来的说书先生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个伤了嗓子、声音不好听的瞎子,李重光有些失望。
比之身段,这人不如月上梢的柳娘子;比起声音,更是比隔壁抱月斋的南山先生,差的可太远了!
但无奈钱付了,这楼中坐满了人,门口围满了人,他是想走也走不出来了!
也罢,李重光想,来都来了,他就且听听一个瞎子能讲出个什么故事。
第一个故事,他讲狐妖与书生,快要成仙的狐妖恋上救她的书生,为了与其相守不惜断九尾弃仙缘也要入尘世。
“说那日明月高悬,胡娘子执刀断尾,抱着必死的决心亦要变成凡人与王生相守,此情撼动天地,仙人们也为之涕泪”
于是那手持净瓶的慈悲菩萨降下甘露水,胡娘子终得所求之事,以凡人之身嫁与书生,凡衣食起居无不细细过问亲力亲为从不假他人之手。
知王生上进有才学,更是日日督促他晨起念书。
正如那诗中所言: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后来呢?
“后来那王生在胡娘子的日日督促与贴心的照顾下,果真一举中榜,高中了状元”
面圣之时,年轻的帝王见他神采英拔、又才华超众,便当众赐婚他与自己的妹妹喜结良缘。
“诸位有缘人且猜猜,那高中了状元的王生会如何选?”
四方楼中,有人率先说出了他的猜想,说那胡娘子为王生不惜舍仙缘断尾为人,自己若是那王生,定会向皇上公主禀明已有家室的真相,才不负胡娘子断尾相守之情。
李重光听后也连连称是,要是那王生真为了荣华富贵抛弃胡娘子,还算什么男人?
但是可惜,他们都猜错了。
那瞎眼的说书先生听见他们的议论,抿嘴笑了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是去年的明前茶,闻之有蜜香,入口温润回甘。
他已经很久没喝过如此的好茶了,茶香消散了些许嗓子的疲累,也让他的声音不至于更嘶哑,能够将这故事继续讲下去。
“诸位皆有情有义,更是知晓胡娘子之艰辛,自然会选胡娘子。但王生一介凡人,未知胡娘子断尾之因,更不知从前日日陪伴之人竟是狐妖化身,与眼前到手的富贵荣华和比那胡娘子更为貌美的公主,此刻的胡娘子不过是一个可抛弃的糟糠之妻而已”
正所谓:
妖有情,人无义;妖若有情妖非孽,人若无情怎为人。
那王生欣然接受了赐婚,回家便以无所出为由休弃了胡娘子。只是可怜那胡娘子,无父无母,无根无依,断尾为人不过两年便香消玉殒,于这世间,仅留下一个故事而已。
“今日的故事到此,诸位明日再见”
拱手说完,台下有两个小孩上前,扶着瞎眼的说书先生回了二楼的客房休息。
伴随着三人上楼的脚步,带起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李重光才发现那人腕间挂着一串铃铛,金色的铃铛生着锈,用一根红绳串起,瞧着是有些年岁了,往日鲜艳的红绳已有些泛白。
那是李重光第一次见到何季,从小泡在书斋,看着话本长大的李重光也不得不承认,他被何季“迷住”了,准确来说,是被何季的故事迷住了。
他讲的故事和从前自己听过的故事都不一样,百转千回,让人抓耳挠心,和何季这个人一样。
听霍淮说,何季是年前来的永州城,一个瞎子带着两个半大的小孩,在满天风雪的渡口支了一个破烂的摊子讲故事,行来过往的商人,镖客听得啧啧称奇,生意不做了,镖也不走了。
仅用了三日,渡口便围满了听他讲故事的人。
而且这人奇怪的很,别人说书要赏钱,他不要。
他说何某说书不为银钱,只为将这半生听来的故事讲与诸位有缘人,我兄弟三人只求每日能填饱肚子,有栖身之所足矣。
田老板觉得此人是个“奇人”,所以请他来四方楼说书,讲四个月,包吃包住,承诺走前再给二十两。
当讲到何季要饭不要钱时,霍淮还顺口吐槽了几句,世人多逐利,这何季真是又瞎又傻,给钱都不要。
李重光却想着:南边的阳州城五年前还打着仗,边境时有战乱,这世道如此乱,一个瞎子带着两个半大不大的孩子,银钱是保不住的,但一口馒头一碗饭总归是没人会抢的,比起护不住的钱财,护得住的温饱才是重要的。
这人大概了流浪了许久,才有了这类保命的江湖经验。
第二日,李重光起了个大早就赶去了四方楼,出府前,管家拿着书在他身后追,当然最后是没追上的。
他父母早亡,这府中唯一能管束他的人,他大哥李齐光几日前去了盛京做生意,走前说四月才会回,让他在家好好温书,没想到来了一个何季,这书自然是读不下去了。
李重光到时,霍淮已提前在前排占好了位置等他,只是今日他们的位置旁多了一把椅子,霍家二姐也来了。
李重光坐在霍淮旁边,低声问他二姐平日里瞧见他们去书斋看话本都要追他们三里路,嫌他们不上进,怎么今日也来了。
霍淮显出极高兴的样子答道:经昨日何季一讲,现在全永州城都在好奇今日的故事。昨日他二姐外出,几家交好的闺秀都在谈论胡娘子与王生,他二姐未听过自是插不上话,回家后就吩咐他,今日也给她占个好位,她要来听听是什么好故事。
一个故事把霍家二姐也引来了,这何季还真是好本事啊。
四方楼的小厮照旧端上茶水和糕点,转头却和旁边的来客寒暄起昨日抠门的田老板赚了多少银钱。
熙熙攘攘的人走进四方楼,有人还谈着昨日的故事,怒骂那王生始乱终弃,有女子告诫旁边的男子,说他可别学那王生,若有朝一日他高中状元,也有皇帝赐婚,定要义正言辞的拒绝,那男子挠了挠头,尴尬的笑了笑说:
“娘子,我一个杀猪的屠夫,大字不识一个,上哪找皇帝赐婚哟。”
领座有相熟之人打趣道:郑家娘子,你这是王八看绿豆,除了你,谁能看对眼?话一说完,便惹的周围人哈哈大笑。
而在一片热闹中,隐隐约约,有微弱的铃铛声传来,李重光回头时,何季登台了。
今日的故事,他讲了一对少年夫妻,说前朝有一位不得势的皇子娶了一位家族势力厉害的妻子,那妻子容貌秀丽,善解人意,对皇子更是体贴备至。
后来先皇与太子不幸离世,于是那位皇子在妻子家族的帮助与牺牲下顺利登位成为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不知是皇位腐蚀了他的心,还是他从前便是这样的人,只是藏的太好了。因得位不正,他总是疑心那位妻子的家族太盛,恐有篡位之险”
所以在成为皇帝后,只愿意封那位结发妻子为妃,另立了一位更有权势的大臣之女为新后。后来那妻子果真死在了他日复一日的猜忌与疏离中,死前以白绸覆面,以血书立誓,只求与他死生不复相见。
有人问何季,如此这般对待自己的结发妻,那位皇帝的余生可曾后悔过?
何季摇摇头,说那位妻子死后,那位皇帝又新选了几位有权势的妃子进宫。
其中一位得宠的妃子更是为他诞下健康聪慧的皇子,他的臣子们都很听话,他的百姓都很敬仰他,他的江山稳固,他的余生都过得十分顺遂。只有那位妻子,独自死在了他的万代功名中。
“大概午夜梦回,偶尔他也会想起那位妻子和他们的少年时光吧”
毕竟他们也曾是对旁人艳羡的恩爱夫妻。
...
报恩的狐妖、薄情的帝王、重义的侠客、守信的鬼女..
诸如此的新奇故事,李重光在四方楼听了一个又一个,那是找遍全永州城的书斋都从未见过的故事,那是李重光听了这十多年都未曾听过的好故事。
和何季混熟之后,李重光也曾问过他,这些故事,他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那时候的何季正坐在窗前,有阳光透进来,脸上的疤痕越发清晰,他茫然的睁着眼,好像在努力尝试着看清那束光来自哪里又照向了何处,不过回应他的只有眼前的一片黑暗,想了想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讲给我听的”
他还是她?这个人又是谁呢?
李重光想细问,何季却突然挥了挥手,说何某今日劳累,明日还要说书,万望李二公子海涵。说完便让他两个弟弟把他请出去了。
那日后不久,何季说他要讲一个新故事,很长很长,一日可讲不完了。李重光隐隐有了一个预感,讲完这个故事,何季大概就要走了。
于是,在立春这一日,李椿的故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