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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世轮转(三)

    楚北冥侧身横挡在二人身前。哪怕是如此危急的时刻,他也全然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她之前。

    邱絮柔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恐惧。

    那些刺客剑锋所指无疑是她的眉心。

    青缇也松手护在她身前,大有牺牲的意图。

    可那些人却好似使不上什么气力。

    王剑旭自旁而出,稳稳落在楚北冥身侧,傲然道:“早知你会如此,没让他们真下杀手。”

    楚北冥侧首去瞧他,不复以往的素缟,只一身夜行衣便足以称得上“侠客”二字。

    堂堂仙族沦为一个旁门卧底,想想都替他委屈。

    “徐亥命你来的?”他只问道。

    “是。”王剑旭承认得大方,“他要我取邱姑娘的首级。”

    邱絮柔紧攥着青缇的手,还未从方才的惊险中回神,眸色骤冷,问道:“徐亥?为何?”

    “大抵是,想要邱姑娘体内的某个人永远死去吧。”他答曰,未持剑的手刚要探上她的心脉。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在王剑旭耳边呼啸而过,直挺挺插入了面前人的胸膛。

    “絮柔!”

    楚北冥再也绷不住翻涌的情绪,那覆压感自臂上袭来时,膝间还在隐隐作痛。

    他几乎是贴着地跪滑着接下邱絮柔的身躯。

    任凭是谁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态。

    纵使王剑旭与他共同闭关多日。

    那支箭矢刺入心口,几乎已是无力回天。

    都道是帝王无情。

    楚北冥的手伸向箭矢,却在半寸之距时猛然缩回。

    她没有死,她身上还暖着不是吗?

    王剑旭猛然回首,仙剑自袖中飞出,就要往箭矢射出之地而去。

    妖群四散,那盛大的仙气如雷霆之怒倾压下来。

    怎么说也承了人家的恩,住了百年的宫宇,又为他治愈了顽疾。

    他王剑旭,也是知恩图报之人。

    “你带殿下先走,去找冥帝。”他收回仙剑,冷声道,“徐亥那家伙,交给我。”

    楚北冥咬牙,没有半分犹豫得将人抱起,捏诀画出传送阵法就走。

    “保重。”

    他的话自灵风中传来,落入耳中。

    王剑旭难得展颜。

    事实上,只有那碍事的妖魔之气没了,他才能施展浑身解数。

    是的,这位仙界公子,会被妖气压制。

    待在翙宁宫这许多年,也不过是在寻此病的根治方法罢了。

    所幸,那魔族六殿还有些善心。

    极寒之地与他仙气相融,对修为大有裨益。

    按理说,一方被灵气压制,多与所修功法相关。

    于是佩华令楚北冥在旁施以妖族功法的内力输送,竟意外地将两者兼并,打通了王剑旭的经脉。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楚北冥护法时常常将妖气灌输进入他的灵脉,导致灵力对这束妖气产生了一定的惧怕习性。

    换言之,凡是楚北冥在旁,王剑旭定然使不出全力。

    那一夜,长公主的銮驾临至邱府时,只得了邱絮柔身死的消息。

    冥界。这应当是金岚晨第一次见这位“转世”。

    只是楚北冥向来不与他多言,只互行一礼便简单表明来意。

    青缇紧随其后,面对这栖月殿的骨兵还略有些打颤。

    金岚晨甩袖,便抛下了满书案的奏折,带着三人去往冷琴院。

    “安魂笛与小妹灵脉相通,有它相助定然事半功倍。”

    楚北冥自然信他。

    噬骨林每夜的笛声便足以证明,她有多看重这件灵宝。

    深潭之水被玉笛引起,将人揽入灵境之中。

    脚下是漾起的波痕,她独自行在幽深的秘境中,不见光亮。

    她死了吗?

    她不禁疑问。

    前方好似有微光闪烁,她不禁加快了步伐。

    “你是……”

    那小小的身影停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忙上前问道:“你好?”

    小姑娘没有回答,只僵硬着身子,默默回首……

    我叫安安,平安的安。

    爹爹说,安安是森林的孩子。

    爹爹最是宝贵他的那把长弓,他总说要把这弯弓射雕的本事教给安安。

    但是娘亲不同意,她说女孩子需得多学些见识,好走出大山去,走到京都去。

    村子里的人说,爹娘是老来得福。

    可安安不是福。

    五岁那年,村子染了时疫,病来如山倒,好些幼童都得了,也包括安安。

    阿娘抱怨说是爹爹犯了血腥忌讳,这才将祸水引到了小童身上。

    爹爹不置一词,只在女童烧得不省人事时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夜间的山野只有一束带着怜悯的月光倾泻而下。

    受过春雨的泥路总是塌陷松软的,爹爹走得急,怀中女娃只有几声嘤咛。

    可到了后半程,女娃也没了动静。

    爹爹有些慌乱,他如往常一般用发白的长须逗弄着女娃。

    以往这般,女娃都会被痒得哈哈大笑。

    爹爹的步伐愈发的快了,他只在心中慰藉自己:

    只要再快一些,就有希望……

    可他也错了。

    强烈的失重感令他来不及思考,原本坚毅的眼神倏地就涣散了。

    爹爹是被第二日出村来寻的阿娘发现的。

    他安静地躺在林子里,身下是一大滩血。

    安安被护在爹爹怀里,浅浅的呼吸声浮动着不安。

    磨损严重的小包里,是爹爹五年里的全部积蓄。

    爹爹再也走不了路了。

    那个倔强的小老头再没了令他引以为傲的资本,这个家,也没有了生计。

    安安的病好了,许是上天垂怜,许是爹爹为她挡了难。

    但阿娘看不见了。

    安安发现她时,她被一群瞧着壮实的小青年围着。

    她的眼睛是被手边堆砌的石子砸坏的。

    这群人都是凶手。

    他们说阿娘是恶心的老太婆,说她只能靠着拾荒为生,满身腥臭。

    安安扛着扁担,一下下地挥在那些人身上。

    安安说,她也能保护爹爹和阿娘。

    因为她的名字取自“平安”。

    安安再不说着上学的事了,她只进山,每天一箩筐地抗到集市上卖。

    集市在镇上,在官府手下,她需得跨过那座爹爹摔下的山。

    明明是那样硬的山路,爹爹却因为心慌错踩了摇摇欲坠的碎石。

    官府也不是阿娘口中慈悲的父母官,他们总是强收摊费。

    野菜都是贱卖,一日下来总归便只有十文钱,他们张口就要了八文。

    他们说八文还不够买壶好酒。

    可他们还是抢了。

    因为他们说苍蝇再小也是肉。

    九岁,爹爹的腿开始发烂流脓。

    阿娘急得拿了拐杖就要出门寻医。

    那是一位游方医者,他看了爹爹的腿,张口就说得以一株灵芝换药方。

    安安听了,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就上了山。

    她说她已经九岁了,这山中的草木虫蚁都伤不了她。

    可她去送灵芝时,左小腿还泛着大片的殷红。

    那游医果真送了药方,可也不过是白纸一张。

    爹爹的病并没有任何起色。

    游医又说,要以鸡心入药,滋补调养。

    可爹爹还没来得及传授弯弓射雕的技艺。

    安安将目光投向了隔壁婶子的走地鸡上。

    可她还没来得及把鸡送出院子就被发现了。

    女娃挨了木棍,哭着说明来意。

    婶子是个剽悍的女人。

    当日,一盆血水被泼在摇摇欲坠的木门之上。

    翌日,扒手的名号就在村中散开。

    山里来了狼,安安进山时瞧见的。

    村子里没有一户愿意听她说话,对这种“危言耸听”更是恨不得一口唾沫淹死。

    好多人家都丢了走禽。

    他们当然不会想是狼,他们只会想扒手就是“惯犯”。

    他们破开了木门,把爹爹从屋里拖了出来。

    阿娘哭着阻止,却被一群女人推搡着。

    锅里刚煮了晚膳,等着安安卖菜回来还能有一口新鲜的热汤。

    女人们把她的手按进热锅,要她交代走禽的下落。

    爹爹站不起来,便被人架着,跪在一帮人面前。

    他们逼迫着,他签下了那一摞的欠条。

    安安还是戌时才回。

    爹爹颤抖着双膝还没起来,就被女童看到了这幅倒霉样子。

    安安明白是村子里的人来闹了,她要去扶,却被一拐杖打在了小腿上。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爹爹红了脸。

    爹爹骂她不知羞要去行偷盗之事,骂她害得好心人落得如此下场,骂她是个灾星。

    安安被锁在了门外。

    她的眼泪再也不管用了。

    过了三天,再没人看到过安安的身影。

    他们不会会关注一个小扒手的命。

    除了爹爹和阿娘。

    爹爹还是后悔了,他在夜里提着灯,他口中叫着“安安”,他独行在羊肠小道。

    他只看到了安安的尸体。

    她安静地躺在山里,两匹狼在啃食着她的内腹。

    安安死在了真正的“扒手”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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