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投胎要投个好人家。
立冬时节,侯门迎来了一位嫡亲的小小姐。
老侯爷年入古稀,本以为膝下儿女承欢早已了无牵挂。只是一纸噩耗,刚出生的小小姐便没了父亲。
三年,小小姐刚学了下地,侯门刚退了大丧。
又是一封诏书,皇帝要老侯爷亲临北疆。
小小姐蹒跚走过回廊,要去扶起在雪中长跪的姑姑。
她很喜欢姑姑,那些个讨厌的纨绔子弟每每笑她没有爹娘,都是姑姑提着竹剑赶跑的。
帝都内无人不知她有一位爱耍竹剑的美娇娘姑姑。
可姑姑也走了,在夜里。
小小姐睡前还紧攥着她的指头,醒来便只发觉身上多了一床新增的被褥。
她向来畏寒,总要人陪着入睡。
姑姑食言了。
边关又告了急,送信回来的,是一位断了手的卫兵。
他口含缰绳,硬是甩开了四路追兵到的京城。
他说姑姑以一敌百,三尺青锋挑断多少敌军心脉。
他说姑姑被细作推下城墙,成了敌军踩踏的攻城石。
他说姑姑的家书只写了一句。
小小姐靠在老侯爷怀中,瞧得真切。
信纸染了红,如血梅傲立。
“阿爹,铁剑确实比竹剑好玩……”
墨迹到此戛然而止。
如老侯爷伪装出的坚韧一般短暂。
小小姐揪着帕巾,手忙脚乱地拭去祖父面上肆涕的浊泪。
次日临朝,告病多年的老侯爷重披重甲。
他说,丧子丧女,终年之失,只愿马革裹尸,以求慰藉。
临走时,小小姐追着马,穿过送行的队伍,拦在城门。
“国之不存,何以为家。”
祖父手上总是布满深厚的老茧,总是会弄疼小小姐的脸。
泪珠划过甲胄,甚至盖过了兵戈。
老侯爷大手一挥,将小小姐送至许氏门生府上。
五岁的孩童追出了好几里,依旧赶不上大军赴死的路程。
来接她的,是一位华雍的妇人。
那是母亲手下一位女使,早些年间就嫁了。
如今,该称她为许夫人了。
许生瞧着体弱,整日只拿着一本册子研读。
许夫人便在一旁与他同学。
日子便在小小姐笔下一页页过去。
一年捷,两年危,三年四年雪纷飞。
许生死了,死在北疆。
不过是一件充数的人头,被朝廷抓过去作马前卒罢了。
九岁的女童病中送别,为这位探花郎带去了最后的体面。
回首,只见许夫人提枪纵马,烈焰红戎遮挡住了炎炎日光。
女童立在通途大道之上,无声宣泄着。
“小姐教导我学武,便是等着有朝一日女子能够踏足疆场,不再囿于后宅之争,我已负她一回,便不可再有异心。”
是,是了,她的母亲,那位将门虎女。
便是不足月的幼儿啼哭,也挡不住她的铿锵报国心。
如同,今日的颜氏女。
颜氏女也走了,走前为她留下了大笔可供生计的钱财。
女童搬离了许府,也拒绝了管事的赠银。
侯门不再挺立,只余下满院的积雪无人打扫。
开春的时候,颜氏女寄回了一封书信。
许府管事匆匆来报,使得女童病容大退。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
只四列短字。
她没有再拦过一位去往北疆的将士。
只守在侯门院落,提灯盼着夜归人。
女童死在了那日冬夜,笼中灯火换了一轮又一轮。
没有人再回来,也没有人能为她掸去眉间浮雪,为她在冬夜搓手御寒。
后来他们说,侯门忠烈也护不住一位孤女。
看来这投胎的本事也不是很重要。
猛然睁眼,入目便是水绿床帐。
冷汗沾湿了后脑的长发,还有意识未清明时肆意的泪。
她慌乱揉着酸痛的眼,胸膛剧烈起伏。
耳边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如同死寂后复苏般喜不自胜。
她启唇,声音却嘶哑。
“救……救救他们……”
她不知是在向何人倾诉,总归不会是自己。
“救救他们……”
她抬手,试图攥住面前虚无缥缈的一抹红。
“你想救他们?”
她一怔,好似癔症患者得了些许的清明时刻。
“你想救他们?”
那道声音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句。
她颔首连连,生怕错过了机会。
“那就去死。”
她一噎,喉间那句被生生堵住。
你是谁?
无人应答。
你是谁?
满庭寂然。
你究竟是谁?!
邱絮柔有些急躁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始做出自卫的动作。
“我,叫古笛。”
人界,流沙门。
徐亥端坐主位之上,腕间停了只报信的三眼乌。
“小小狼妖,竟也有净化邪灵之力。”
他的这番言语,听着倒是没有私人情绪掺杂,最多加了些鄙夷。
“门主,那狼妖名为墨怜瓷,是妖界首司。”
这一道身份被点破,便没了悬念。
三眼乌脱离了支撑,煽动长翼朝着外头飞去。
徐亥垂手,嗤笑道:“宣德帝的荣华皇后,当年便是靠着长灵指保下了王清时的一丝神魄。看来这位墨首司,是时候得见见了。”
先前那人又开口,问询道:“古护法曾有上报,那墨怜瓷如今便居于望春楼中。”
“哦?”徐亥微微侧头,生了些兴致,“瞧瞧,这不就是一石二鸟?”
那人谄笑着伏低身子,又道:“门主好筹谋,只是那王剑旭,怕是……”
刺人的目光投去,徐亥显然十分不满于他的这份合理猜测。
那人惶恐,又道:“属下只是觉得,门主对他的恩赐属实是抬举,那王剑旭乃是细作,何劳您为他布局?”
半晌,他悬着的双臂与心一般颤了起来。
彼时他方才听得上首传来一句冷斥。
“蠢货。”徐亥并不屑于正眼瞧他,“本座盘算这三百年,岂是为了一黄头小儿?”
是时候收网了。
他阖眼,拇指把玩着一枚玉制纳戒。
“魔祖那个老家伙,还活着?”
“回门主,十五年来未有一人登上瑶台,自然是不知死活的。”左侍站出,只不动声色剜了一眼下首那人。
说他拿云握雾都是贬低了这个行业的档次。
尊位者蔑笑,起身,掌心摩挲着骨串,眼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胜券在握。
望春楼走水了。
火势蔓延得极快,似是早有预谋。
奇特的是,虽说财产损失过半,却无一人伤亡,甚至于姑娘们手持鼓乐逃出时,衣裙发髻也未有半分凌乱。
卿华歌瞧着是稳重,若是忽视她手下吱吱作响的关节的话。
“老娘辛辛苦苦收来的琴,那可是老娘通向自由人生的买路费!”
此刻,她杀了徐亥的心达到了人界第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