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我知道我只是下人,跟少主那样尊贵的大人物是不一样的,可是少主他怎么能一点也不难过呢,他让我觉得很害怕……”跟星野小夜关系很好的侍女私下偷偷说。

    五条家也意识到教育出了问题。

    哪怕是养小猫小狗,时间长了也是会有感情的。人都是这样的,无论看着多么无所谓,尤其是关于伦理道德方面的,依旧会奢望自己与众不同,哪怕这事很唯心很滑稽。

    可在世俗世界成功,归根到底是社会经验的体现,显现者多为同流合污本性平庸之辈。

    成长的意义就在于异化。越是对社会秩序迎合,精神的超越性就无处栖身,从而堕落为势利的动物——这正是资质平庸的表现。

    后来五条悟还因为眼痛和暴食进过几次医院,医生和护士都对这个白雪般奇特的孩子有印象。

    显而易见,他的家人爱他,对他紧张关怀得不得了。但五条悟身上却充斥着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段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总让人怀疑那些大人都是伪装得很好的神经病。当护士趁着没人悄悄问他是否遭到虐待,他就用奇异的眼神看着对方。

    比起外伤,五条悟长期用眼疲劳和睡眠不足的问题更加触目惊心。

    咒力能够将身体强化得犹如铜墙铁壁,却对身体的免疫病无能为力。

    六眼24小时不停歇运转,给他的双眼带来极大的负担,哪怕闭上眼也无法阻挡,为此哪怕在白天都需要用符咒和绷带遮住眼睛,以减少不必要的消耗。他食量很大,代谢率更是惊人。眼痛发作时,他彻夜难眠。

    五条悟的小学和初中其实也基本在五条家度过的。

    自打五条悟觉醒祖传的无下限术式,五条家就对未来抱有过于乐观的信心。

    他们对五条悟充满意义非凡的期望,认为他是最完美的作品,要全方位地让他变得更完美,要安排他去私立学校读书。

    他是作为插班生进去的,直接跳到五年级,因为他的个头蹿得比同龄人更快。但他每隔半个钟头就想吃东西,老师觉得他难以管教。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会如五条家一般宠爱他,他的教养仅限于做一个合格的少爷,不需要对人说敬语,五条家都知道他会是未来的家主,五条家的下人伺候他就像伺候祖宗。五条家已经被500年独一份的惊喜冲昏头脑,竟没想过教会他如何正确说话,如何与人打招呼,如何回答问题等一系列人情世故。学校完全不想特殊对待某位学生来给自己增加教学负担,五条悟不幸成为了混世魔王。

    有学生当面嘲笑他的眼睛和发色,说他是杂种和病痨鬼。他掀了桌子把人狠狠揍了一顿。放学以后,他一个人群殴十几个男生。被他殴打的不只有高年级,还有外校的高中生和成年人,都被揍翻四仰八叉地躺地上呻|吟哭泣,他浑然无事地拍着手杀人诛心地唾弃:“小杂碎。”从此以后只敢在背后说他是杂种和病痨鬼。

    后来学生又想到其他办法,先是把垃圾和动物的尸体放在他的课桌上,后来他们把他骗到少人的地方,再后来说谎告状他偷东西……搞了几成都没有得逞。他们并不恨他,不嫉妒他,不敢置他于死地,害怕他就像害怕一只幽灵。他的同学从他身边走过,避开他,不愿意与他接触。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们觉得他在这儿妨碍他们。他与其他人不一样,他不是牧羊犬,就像一只落单的肉食动物挤在羊堆里。他们无法与他为伍,所以他们怕他。

    客观地说,他不偏激,不暴躁,不热闹,喜欢袖手旁观。他的身上也有很多让人喜欢的元素。他的样貌让很多女生喜欢,眉眼桀骜不驯,性格很酷很跩,有种脱离现实的幻想生物既视感。但他们又不愿意靠近,觉得他过于不近人情。

    当然他也很聪明,学校里教的东西其实老早就会了。

    尤其相处过一段时间会让人觉得他很像一只猫。他完全了解你的意思,他看得懂表情也听得懂人话,他就是自我中心,懒得搭理别人,就会让人觉得很气。

    五条家的人说:“他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你也别想着去改变他。”

    他们会说:“别用浅薄的认知去揣度他的想法。”

    ——不要以为自己能做到那种事情和境界,这就是我给你的忠告。

    “不配合教育工作的学生家长真是让人血压飙升!干脆一辈子在家不出门好了,别出来祸害社会!”

    说到五条悟,他的班主任就是一肚子火:“糟糕的学生背后总会有一群糟糕透顶的家长,可怕的是他们还要教你做人。那个孩子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听课,不做作业,不跟人打招呼,不说敬语,脾气暴躁,跟人打架斗殴,他是个可怕的魔王,没人能管教他。对他大吼大叫,告诉他学习的重要性根本无济于事,惩罚他,帮助他,他的成绩也不见起色。他的父母也总是不在,每次打电话叫来的都是不同的面孔。你看得出来他们很关心、在乎他,他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中心,他的家长也觉得他是世界的中心。我知道每个班都有这样的刺头,每天光看到他好心情就没了,心情直跌谷底。我看比起他,他的家长才更该去报个培训班转变观念。”

    班主任注意到五条悟的身上有很多超自然的特点,比如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害怕的情绪。他也从来没有被课桌上出现的蜘蛛和破肚的青蛙吓到。而稍微偏僻、黑暗的地方,很多孩子都不敢去,他敢于一个人单独前去。在黑暗的地方他不用开灯,好像他的眼睛能穿透黑暗,他从来不会跌倒、不会撞翻东西,他的身体矫健灵活得不可思议。他甚至可以闭着眼睛叫出周围有多少人,哪怕隔着一堵墙也不会数错人数。他偶尔会用异色的瞳孔盯着空气的某处,或者凌空伸手做出抓取的动作,好像那里存在着幽灵,叫人毛骨悚然。

    另一位任课老师对他有不同的意见,因为他上交了白卷,仅仅写了自己的名字。那位老师认为他是弱智儿。

    在1989年日本进入平成时代,为应对经济低迷、老龄化和少子化,国家提出宽松化。但其时“挫折教育”仍旧占据主流,为的是培养下一代吃苦耐劳的品质。因为大家都知道,学习本身就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学校传达的一切教育,都是为步入社会,学会与他人沟通,成为自立自强的人所进行的必要之训练。有的幼儿园甚至会推崇“寒冷训练”,要求学生用冷水洗脸洗澡,很多儿童自小学就不再有家长接送,开始独立上学。

    在儿童教育的观念盛行以前,儿童与成人其实并没有明显的分界线,儿童需要尽早学会做家务,成为家庭劳动力,在适当的年纪跟大人一起上工赚钱,而没有成人和社会刻意制造的缓冲带。因此行为主义心理学创始人约翰华生的“冷漠教育”理念是一项诱人的选择。

    约翰华生是历史上仅次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家,举世闻名的超级人渣,作为时任的心理学主席参与编写了大量的育儿手册。他的儿女不幸成为了他教育理念的试验品牺牲品,一生都在与童年的精神创伤对抗,多次尝试轻生。他的大儿子成功了,与难以忍受的人间再无瓜葛。他训练儿童如调教奴隶的毒瘤观念,却随着官方出版的育儿指导手册广泛流传,包括他的代表作——臭名昭著的“小阿尔伯特实验”,被很多家长奉为圭臬。

    懒惰的家长冷漠地对待孩子,不允许孩子哭泣,后来他们果真不哭了,这无非是饮鸩止渴,导致心灵封闭、缺乏安全感。长期的冷漠和忽视,创造出情感能力薄弱的年轻人,很多方面表现逃避情绪,无法成长为健康的大人,甚至任由极端的负面能量哺育名为【诅咒】的灾祸。

    因为成年人是需要回报的,大部分人养育孩子都是带着目的的交易,是无法选择丢弃的妥协。出于生而为人的自知,或者缺乏礼貌、没有胆量,却要在社会生存——人们不敢亲手把讨厌的孩子掐死。所有人都是这么一代代长大的,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五条悟难得有显得特别乖的时候。

    “我真是受宠若惊!”他的班主任回忆说:“我本来挺开心的,心想他终于懂事了,满心祈祷这一刻能永远持续下去。谁想到才几分钟他就因为低血糖扒桌上不动了,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嘴唇乌青。”

    “一问才知道他忘了吃早饭!我赶紧火急火燎问其他同事要来面包牛奶,原本还担心他嫌弃是便宜货,结果他半点也没跟我客气,还问我有别的没,他完全没吃饱。我只好带他出去在校门口随便找了家店,他吃了成年人五倍的饭量,冲我露出一口白牙哈哈傻笑。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泄气了,觉得骂他也挺没意思的,发火也没意思,诶呀……那么较劲做什么呢?看着就是被宠大没有坏心眼的傻孩子,就觉得挺无奈的,好像只能认栽了……我突然就有点理解他家人了,真是让人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综上,五条悟的社会化教育显然是失败的。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人其实不坏。”他的班主任后来说:“作为教育工作者,不能为提供孩子合适的环境,让他健康成长,其实是成年人的失职。”

    “但我能怎么办呢?我要到底管什么?怎么管?我也只能尽力照顾到绝大部分人,而放弃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实我心里也知道,小孩子也不是像我们以为的那样不懂,小孩的心都是敞亮的,小孩的眼睛也是清澈见底的,反倒大人在主动制造隔阂……很多道理小孩早就知道了,他们努力去做,只是在试图讨好你,除了让你开心没别的意思。哪怕他们只是在消磨时间,假装学习,我还是要强制他们坐在那里磨洋工,督促他们学习,剥夺他们的娱乐时间——然后抱怨自己已经在教育这件事上尽力了,问心无愧,是对方不懂事,自己一点错也没有。唉,这可真叫人难熬……这种管只是满足教学任务,用粗暴简单的管理方式,害怕自己的权威受到挑战。我不想照镜子,只能委婉请求,能不能把他送到特殊学校,我没法教他。我放弃了那个孩子,我想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教不了他,他家里人也早就知道了。光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很羞愧很难过。”

    如果我们把镜头转向更多人,会得到更多出乎意料的回答。

    “哦~是那家伙!他运动神经超好啊!我们是街头33碰到的,他刚开始还问我这个要怎么玩,结果呢,没人打得过他,他太强了!甚至一个人跟三个人打,社长邀请他加入篮球社,他说这个太简单了没意思,我们社长还觉得蛮可惜的呢。”这是眉飞色舞的被采访者A。

    “是他吧?是他,是他对吧?——我知道他,剑道社的老头教训我们‘你要用身体来感受这一击!不要躲!你要通过这一击来领会呼吸的节奏!不学会挨打就永远学不会出剑!你要像他一样!知道吗!知道了就回答!’——就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啊!”这是挠头的被采访者B。

    “总之,我对他没意见,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我是真的很不想说,简单来说,我被霸凌过。当时他双手插兜凑热闹地站在旁边看,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我怀疑比起有人勒索,他更好奇我喉咙里面有什么,才能叫得那么惨。‘不想挨打滚到一边去’高年级的家伙们朝他挥舞拳头要赶他走,我赶紧喊:‘救救我!’他问:‘你为什么要被打?’‘关你屁事!’其他人嘲笑他,挥拳要揍他。谁想到他是个打架高手,挡住拳头就是个过肩摔,三两下就把所有人搁倒了,提着书包往腿肚子踢说:‘快起来继续啊,杂碎。’我被吓到急匆匆跑了,连谢谢也忘了说,不过他应该早就不记得我了吧。”这是表情纠结的被采访者C。

    “他好像有另一双眼睛……我是说,他的眼睛有透视功能,感觉有点可怕。有一次,我的课本被人藏起来了,直到放学都找不到。放学以后教室只有他跟我,我不抱希望地问他:你知道我的课本在哪里吗?他在教室里面找了一分钟,就从讲台下面取出了我被人藏起来当垫脚的课本,好像他一直都知道在那儿,他什么都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想到我会跟他在一个班级读书,坐在同一个教室,我就觉得更可怕,难以忍受。”这是躲闪的被采访者D。

    “我每次经过公园都会遇到同一个传教士,跟我说:我要救你!他的语气很激动,又分外热情,神情让人害怕。邪|教徒在地铁投毒才没几年,太可怕了,那些人都被洗脑了,无论做出什么可怕的事都不奇怪,他们连杀人都不怕。我吓得打哆嗦,可找不到一起回家的朋友,只能鼓起勇气追上他跟在他身后。他说:‘你想做什么?’我只能实话实说:‘我真的很害怕,拜托请让我跟你一起走。’他说:‘好麻烦啊,那你走快点。’后来我还是很怕他,但我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怕了。”这是内向的被采访者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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