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

    黎明时分,万物静悄悄,渐淡的月色给湖面笼上了一层清冷的气息,衔着露珠的草叶尖坠坠弯倾入碧波中,漾起了很小的涟漪,推远了伏在水面上的小虫子。

    凝凝就是在这样静谧的清晨醒来。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没有那个人的身影,凝凝怔怔看了会儿,宿醉的脑袋让思考变得迟钝晦涩,掀开被子,她看见自己身上雾蓝色的蚕丝睡衣,是及膝长裙的保守款式。

    她有些愣地看清小腿处的几处红痕,淡如胭脂,深浅有微妙区别。

    她下意识将小腿缩回裙下,抱膝怔然地垂头发呆。

    她似乎没有意愿去探究身上类似的红痕还有多少,也极力避免回想昨晚模糊的记忆。

    寂静的早晨,脑海仿佛应该空的,心也是。

    她不知这样发了多久呆,月色隐退,清晨的第一缕薄光照耀在湖面,波光粼粼的淡金水纹映在落地窗上,仿佛轻轻波动的心跳。

    卧室的门被“吱呀”一声轻推开,凝凝循着声抬头,看见沈辞慢慢走进来。

    “醒了?”

    他平静地注视她,嗓音微微透着沙哑,走到床边后弯下腰,凝凝侧身往旁边避了下,可沈辞却只慢条斯理拿起床头柜上摆放的遥控器。

    “想看看外面吗?”他说,似乎并未在意她刚才流露出的抵触。

    米白色窗帘在智能轨道的运行下,由半合缓缓退至两侧,一整扇透明落地窗完整地呈现在眼前。

    视野一下子开阔,外面湖光氤氲,雾气如纱,飘渺梦幻,湖心的这栋小岛被托衬得好似某处仙境,连晨曦的光线都是恰到好处地穿透其中,薄黄的线状金线,长到浸入湖面下数米。

    “喜欢这儿吗?”

    “……你已经好了。”

    这两道声音几乎重叠着响起。

    凝凝眼眸也好似氤氲着一层雾气,仰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又低低固执地重复了遍:“你已经好了……”

    “为什么。”这三个字从她齿间艰涩道出,低得快听不清。

    但沈辞却显然已经听见,他不再伪装,遵循本心地抬手抚摸她侧脸,“为什么?其实我也很想问为什么——知道吗,”他低下头,停在呼吸可闻的极近距离,语气幽冷地告诉她,“在国外的这三年,我也忍不住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

    表面的平静已被打破,湖泊上方氤氲的白雾顿时好似风雨欲来时的不祥征兆。

    沈辞依旧爱抚着她脸庞,语气却渐生怨恨,一字一句沙哑问:“为什么我那么专心地爱你一个人,你却不顾一切也要赶我走?为什么从来都不回应我对你的爱意?为什么这么怕我,这么不想待在我身边?!”

    他心里似乎已然压抑太久,连语调也渐渐不稳,充满不解与质问——

    “难道肌肤相亲不是最基本的人伦?和我上床就这么让你恶心?”

    凝凝肩膀被他手掌握得很疼,视线早就垂下,想说些什么,可张口,喉头却只剩哽咽。

    凝凝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正常、平缓,“这世上……这世上其实不是每一件事都一定有始有终,”顿了顿,呼吸牵动着心脏丝丝难捱,“你不要再……”

    “别再什么?”沈辞托起她下巴,“为什么连看都不敢看我?——宁凝,你甚至连一个开始的机会都吝啬给我。”

    他们认识多年,从认清对她的感情后,他就屡次三番地暗示。他希望两人能循序渐进地从恋人到夫妻,这样一路走来的稳定关系。

    可她却始终无视他的讨好,每一步,都是他一个人在走。从透露给宁家消息,将来有意结亲;到爷爷面前,说服推辞掉其他联姻对象。他满以为,就算她害羞不愿显露情意,可彼此青梅竹马,今后也该是一对其乐融融的夫妻。

    可现在却告诉他,错了,错了一塌糊涂。

    他一退再退,连初吻都等到她成年之后,也舍不得让两人的初夜草率发生……只不过就是肢体上亲密了一点,就被厌如蛇蝎。

    他有这么可怕吗?

    何必这样对他?

    在国外的三年,他整整隐忍了三年,内心却越来越清楚——他再不想过这样被她厌弃的生活,那会令他发疯!

    “给我一个机会,你欠我一个机会,你知道的,这么多年,我心里只有你。”

    沈辞沙哑地说,吻如雨点般细细密密地落下来,落在她面颊、耳垂,颈下,锁骨,唇角,眼尾。

    凝凝感到一股被掌控着的无力感。

    良久,她使劲力气推开他一点,问:“多久?”

    沈辞停下来,不确定,“……什么?”

    “多久,”凝凝难堪地细声问,“你想这样多久?”

    如果没法走到结局,如果他无法释怀,那么需要多久,他才能放下?——她唯一能给的,也只有陪他走过短暂的一程。

    自她的话出口后,沈辞灼灼地盯了她很久,随后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仿佛想将凝凝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辈子,我要你陪我一辈子!”

    只要他活着,就绝不会放手。

    凝凝无力地摇头:“不,别太贪心沈辞……”这不是好事,无论对他还是对她,都是如此。

    沈辞扶着她双肩,“十年,那你陪我十年。”

    十年,足够他们儿女成双,她会是所有人眼中的沈太太,是他沈辞名正言顺的妻子,到那时,即便十年之期已过,她也没法再离开他,唯有继续做他的妻子这一条路。

    凝凝听后沉默,良久才凄声开口:“不可能,十年……别开这种玩笑,我……”

    “那三年,”他底线一退再退,“三年总可以了吧?”

    即便是伪装,他也会在这三年内做她最想要的伴侣类型,无论是情.事,还是日常生活,他会依循她的意思来,使她心甘情愿地留下。

    可凝凝依旧是摇头。

    “半年,我只能陪你半年,”到现在,她才头一次定定地仔细望着他,眼神描摹他的面庞轮廓,艰涩地开口,“这半年,你想怎么样我都陪你,但半年后,我们分开吧……不要再用这样的方式骗我了。”

    沈辞心有不甘,但清楚,她看似柔弱,但骨子里却有一股倔性,如果再推三阻四地讨价还价,想将时间延长,只怕这半年的许诺都将成为泡影。

    思及此,沈辞隐忍不发,终是应了。

    “可以,但这半年你必须寸步不离我身边,做得到吗?”

    凝凝点头,继而轻轻添了句,“……我不要怀孕。”

    “你是说……”

    “嗯。”凝凝别开视线,耳廓隐隐透红,默认般再次点头,弧度很浅。

    沈辞难以抑制地抱起她,“好,不会有孩子,我答应你。”

    .

    这栋湖心别墅准备了足有三年,带她去时,沈辞有想过,要耐心,要循序渐进地骗她入局,诱哄她进入早已准备好的牢笼。

    但是,当看到晨曦中醒来的她时,沈辞改变了主意。

    他不要那般虚假的、心畏之下的所谓“爱意”。

    他要她清醒地为他留下,而这半年之期,就是一份珍贵的机会,他不会放弃。

    如果半年后,她仍不为所动,坚持离开……那么,计划也只是延迟了而已。

    早餐是在卧室解决,一个微胖的中年妇人推着餐车进来,神色拘谨。

    “这是哑婶,以后我们的起居由她来照顾。”

    叫哑婶的女人恭敬摆好餐盘,朝他们微微颔首弓腰。

    “……哑婶?”凝凝睫毛颤了下,望向沈辞。

    沈辞先吩咐哑婶退下,随后走到床边,拥过她肩膀解释:“哑婶天生口不能言,她儿子是沈家的司机,手背有青色胎记的那个,还记得吗?”

    凝凝隐隐约约记得这么个人,不过也没再问。

    有些话,问多了也就没意思了。

    沈辞体贴道:“哑婶的厨艺很好,要不要试试?”

    凝凝洗漱的间歇,沈辞从背后轻拥住她腰身,洗漱台的圆镜中,两人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像是一对眷侣。

    沈辞贴着她耳边说:“很久以前就想这样了。”

    这么多年,无所安置的情感,缺位的父母,严苛的祖父,冷清的老宅,当多了一个她陪伴时,他才有种活着的感觉。

    不过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沈家唯一的继承人,他也无法肆意妄为地亲近落魄世交家的外孙女。

    ——这是失礼的。

    无论爷爷,还是沈家那些年老的佣人……他们的眼神中传递着这样的意思。

    以至于到了大学以后,他们终于有真正独处的时光,他的独占欲才会来得那般汹涌浓烈,不讲道理。

    所以,凝凝……请你爱我,如我爱你一般地爱我。

    他眼底毫不掩饰的爱意让凝凝一瞬慌乱,忙低下头,胡乱地快速刷牙。

    洗漱完毕,他牵着她的手回到卧室。

    餐桌摆在落地窗旁,是传统的中式早餐,燕窝粥配广式水晶虾饺,另有几小碟天鹅酥,鸡丝春卷,红米肠,杏仁豆腐……

    每样份量不多,但足有十几种,两个人吃顿早餐足够了。

    “怎么样,还合口味吗?”

    “嗯。”凝凝尝了一口,点头。

    沈辞跟她谈起在国外三年的经历,说英国的中餐厅很少能尝到地道的家乡味道,改良过的中式餐品总透着一股古怪劲儿,让人难以下腹。

    说那边阴雨连绵,经常是雾蒙蒙的天气,不像A市晴朗且四季分明。

    他还说,其实他有回过国,只是她不知道。

    凝凝拿瓷勺的手有一瞬微僵,慢慢地垂下眼,很无所适从轻声问:“喔,是么……我好像,没听沈爷爷说过。”

    沈辞看着她,似乎在留意她的反应,“如果爷爷知道的话,不会允许的。”顿了下,慢慢说,“你想知道我回来,是为了见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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