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挂着一顶斗笠，白纱垂下，能遮住上半身。
应该是如鸢娘子的东西。
眼下倒是刚好借来一用。
我戴上斗笠，从二楼跃下，未惊动楼下抄经书的娘子。
沿着来时的路，我回到万安寺前院。
寺里几乎没剩下什么香客，来往的全是身着盔甲的军爷。我不懂军队编制，但猜测应该是维护皇城治安的禁军之流。他们不是江湖中人，人数也不少，比起离门的家仆，动手难度翻了好几番。
我从袖中取出一只竹管，打开管塞，飞出四五只翅膀上有人眼图案的蝴蝶。
这是南疆有名的寻踪蝶，与江小七分开的时候，她送给我的。
先前探查漕运水会总舵的时候，在他们门口撒了些寻踪蝶最喜欢的蜜粉，只要经过就会沾上衣裙。
这群寻踪蝶飞出的方向十分统一，看来就是李月娥她们现在待的地方。
彼时夕阳西下，染红了天边的云霭，像是涂抹了一层胭脂。
我估算了下回程的时间，盘算着在师父定下的门禁之前应该能回的去。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听万安寺的小沙弥说，寺中一般不留女客过夜。但有些身份特殊的，比如如鸢娘子，比如贵妃娘娘，她们远道而来，一般会在寺中逗留两日，万安寺便为她们建了单独的厢房以供休憩。
皇家厢房在大殿的正南方，周围是一篇郁郁葱葱的药田。
我跟着寻踪蝶一路到了药田，瞧见院子前面重兵把守，知道是找对了地方。
正面突破或许可以成功，但过于冒险。
我打算利用厢房周边的地形，通过屋顶尖角，直接翻上去，而不经过院子正门。
这要是放在几个月前，纵然我轻功了得，也不容易成功。
寺庙的厢房不似江南水乡的私宅，建筑十分密集。这寺庙周围多的是这种大片空旷的田地，借力点都没有，想要翻上去得借助工具。
这样工具，之前是没有的，但是现在有了。
我抽出云岫，在手腕上划出一道小口，随着血液流出，一只白色的蛊虫慢慢探出脑袋来。
这小东西以毒血为食，一旦钻入体内，便会周游全身各大穴位，最后游进心脉冬眠。平常要用到它的时候，得靠催动九章毒术，才能将它从心脉处逼出。
逼出来就好下手了。
一手捏着它的脑袋，一手摸了摸它的肚子。
想来距离上次采丝已有数月，果然积攒了不少。
它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特别自觉的往外吐出一团团白色的细丝。待到肚子瘪下去，就又顺着手腕上的血，钻回了我的经脉中。
简单的包扎了一下伤口，我将那团细丝缠上一只飞梭。
一端系在身边的树干上，另一端伴随飞梭投掷出去，飞梭在屋顶的檐角打了个转，死死盘住。
鱼绫丝延展性很强，一小团的丝线拉直，就能扯出百尺的长度。
别看这丝细的肉眼难见，单单一根，便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我一路踏着鱼绫丝向前，远远望去有如在空中行走。
最后稳稳当当落在厢房的屋顶上。
别说守卫了，房檐上的麻雀都未曾惊动。
*
在屋顶站定，我并不着急去找李月娥。
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皇家位于万安寺的厢房，是整个寺庙最高的楼。
我站在屋顶，身披落日余晖。
春日的和风缓缓吹动斗笠，我索性将白纱向后撩起。
想进万安寺，需得从山下踏着三百六十九阶青石台阶才能进门。
整座寺庙随处飘着佛香，有雕梁画栋的大殿、美轮美奂的壁画、精彩绝伦的佛像，亦有僻静幽远的石子小路与郁郁葱葱的雪松苍竹。
当时身在其中，只觉万安寺不愧为皇家寺院。
一派贵气。
如今站的高，可以将整座寺院尽收眼底。
除了再次感叹皇家寺院恢弘的气派，还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整座万安寺是个圆形的结构。
前院与后院各分一半，前院是接待香客的上香之地，后院是和尚们的日常起居之地。
两相结合，中间以小路与树木分隔，很像是八卦的阴阳两级。
一般人可能只想到这一层。
但在我看来，与其说万安寺像八卦阵，不如说它更像另一样东西——衔尾鱼。
我所站的厢房，是八卦的阳极，也是一尾衔尾鱼的眼睛。
老阁主离世前所增的玉佩，还有江霆从怪人手上偷来的玉佩，也可以拼成一块完整的圆形衔尾鱼。
不论如何，这背后似乎都与李氏王朝有关。
难道关于羡鱼宫的灭门，还有我上辈子没查出来的隐情在？
师父……他知道么？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楼下传来少女嗔笑的声音。
这声音我无比耳熟，是李月娥。
这不巧了么，我不去找她，她反倒先暴露了自己。
我在屋顶上找了个好位置席地而坐，侧耳探听楼下的人在说什么。
她离我不算近，大约在我正下方，再下个两层楼的位置。
对面应该是个年轻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李施主，洗澡水已经备好。若是还有什么需要，与楼下的慈水师傅说一声就好。”
“可是我不想找慈水，就想找你怎么办？”
“我，我……贫僧还要上晚课，先不打扰了！”
“别呀，”李月娥赶忙道，“慈心师傅，你进来帮我试试水温怎么样？我感觉烫了些~”
啧。
真是个不要脸的女人。
就这样还敢肖想我那冰清玉洁，宛若谪仙的师父。
上一个这么不知好歹的，家给我偷了，骨灰都给我扬了。
我拖着下巴，在心里吐槽。
慈心推推搡搡，最后还是成功逃脱了李月娥的魔爪。不久之后，我就听到了水声，伴随着她和婢女断断续续，但勉强能听清的对话。
“小姐，我方才出去遇到了醉花楼的小桃，那个女人好像也来了。”
“万安寺可真不会做事，什么人都敢放进来。一个万人骑的风尘女子，也不怕污了佛祖的眼。”
“我听说，她是来为蓁……”
“闭嘴。”
“是，奴婢错了。”
“等我沐浴完就去求姨娘，把那个女人赶出去，再也不许她踏进万安寺一步。”
“小姐聪明。”
“让你查的事呢，查了么？”
“奴婢只听说卫少阁主这次要收的弟子，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就住在临渊水榭。”
我来了精神，怎么说着说着，还说到我头上了。
“男的女的？”楼下的小姐问。
“是个孤女。”
楼下传来一阵水声，李月娥似是一巴掌拍在了浴桶上。小姑娘家家嘴里骂得很脏，那是恨不得将我抽筋扒骨、生吞活剥了。
就凭她？
我想起上辈子，我将李月娥从漕运水会抓了出来，关在京郊的一处山洞里。
养尊处优惯了的大小姐，地上有点灰，都要垫层衣物才坐得下去。
我丢给她的馒头，她还嫌难吃，宁可饿着肚子，也不愿动一口。
起初我并没有拴着她，但她老趁我练功的时候偷袭我，想着法儿的溜走。她对自己武功很自信，不过花拳绣腿，却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我后来实在嫌烦，折了她的双腿，像栓狗一样拴在山洞里，她才老实一点。
也不会像一开始一样不停地咒骂我，想来，应该是怕了我。
再后来，因为我当时正好要突破九章毒术的最后一重，抓了很多毒虫毒蚁，炼制出一味药丸。她见我日日服用这种药丸，以为是什么可以增进功力的好东西，为了摆脱我的控制，便偷拿一粒吃了。
她哪里能承受的住这种毒性。
等我隔了几天再去山洞看她，尸体都臭了。
大小姐的脸上满是毒发时因为疼痛难忍，自己抓出的血痕。
唉，要不是她突然死了，影响了我后面的计划，也不至于被漕运水会的人识破身份。
我至今为止都很好奇，这位大小姐明明菜的不行，武功根本不入流，但为何拥有离谱的自信，总觉得自己天下第一。
没了漕运水会的庇护，她可什么都不是。
因为她的突然死亡，没能将漕运水会连根拔起，算的上我上辈子一个小小的遗憾。
*
在屋顶又待了一会儿，之后李月娥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婢女聊了些不重要的事。
无论是关于我，还是关于如鸢娘子，抑或是哪个仅仅提到一个“蓁”字的人，都再未出现在她们的谈话中。
但对于我来说已经够了。
李月娥沐浴完，天已经完全黑了，到了晚上用膳的时间。
我远远瞧她穿了身水青色的衣裙，婢女在侧举着一盏桃木灯。
幽幽烛火照在她的脸上。
以前没仔细瞧过，这丫头虽然蛇蝎心肠，但长得确实不赖，眼角还有颗小痣，平添几分妩媚。
李月娥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今日打探的差不多，算得上收获满满。我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灰尘，决定先回一趟如鸢住的地方，同她告完别再回水榭。
待我回到后院，方才发现如鸢并不在宅子里，甚至小桃也不在。
天色渐暗，小小的二层茅屋，一点亮光都没有。
没走正门，因为那茅屋并不算高，我轻轻一跃便能翻回二楼的露台，从露台门走进二楼的房间。
摸黑找到桌子，刚点燃桌上的油灯，在明明灭灭不算亮堂的灯火中，我听到楼下传来推门的声音——有人回来了。
我带着烛台下楼，正巧遇见小桃。
小姑娘笑嘻嘻道：“姑娘，下午我同寺里的小师傅借了炉子，刚刚熬好一锅菜粥，你要不要尝点？”
原来她是去熬粥了，也不知道在哪儿熬的粥，回来的时候竟然没碰上。
也幸好没碰上，否则还得解释我怎么是从外面回来的。
“多谢。”
我本想拒绝，但还未来得及开口，小桃左右望了望，问我道：“姑娘可瞧见我们家娘子了？”
我摇摇头。
“奇怪，”小桃嘟囔，“方才还在的。”
她话音未落，院子里远远传来如鸢的声音：“好香啊，小桃你煮了什么好吃的？”
小桃眼睛亮了起来：“娘子，我熬了菜粥，加了你最喜欢的蕈子，等会儿你多可得多吃两碗。”
如鸢从外面回来。
我瞧她衣摆有些潮湿，猜不出她是从哪儿回来的。
当然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如鸢与小桃又说了会儿话，主仆两人各自便忙了起来。
如鸢一边搬来几张矮凳，一边冲我道：“阿绾姑娘，我们在院子里支张桌子，你也一起来吧，小桃的手艺非常不错，你可一定要尝尝。”
盛情难却。
我算了算时辰，虽说戌时是赶不上了，但亥时应该没问题，不算没听师父的话，便点头加入了她们。
*
一锅菜粥被我们三人吃的差不多。
我餍足的起身，正准备告辞。
原本安静的后院，不知为何突然喧闹起来。
“小桃，你看是不是有人往我们这儿来了？”如鸢望向渐渐亮起来的远方，回头安抚我，“阿绾姑娘莫担心，平常入夜之后，师傅们都不会前来打扰的。”
小桃撇撇嘴，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那亮光真的是冲我们来的。
待到了跟前，才发现他们人不少，是贵妃带来的那队护卫。
“军爷，深夜何事？”
如鸢站在我与小桃面前，面色如常，不卑不亢。
那军爷似乎也是公事公办，不带一丝情绪的开口。
“寺里出了命案，贵妃娘娘让吾等将寺中所有人都带过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我刚离开，李月娥和她的婢女就出了事。
两人分别中了一刀，婢女是当场死亡。
李月娥运气好，刀偏离要害半寸，大夫来了之后一直用参片吊着一口气。
当晚李明珠震怒，连夜下令严查整个万安寺。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这次亥时前应该是真的回不去临渊水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