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这次同意回京州,除了被说服不再排除拜师之事以外,还因为另一件事。
京州,有我一个仇人。
上辈子二十岁那年,我复仇的事情败露,导致仇家上临渊阁寻我。
而这件事,正是因为我当时杀的是京州漕运水会老大的女儿。
漕运水会那些人盘踞京州多年,其势力遍布京州,若说临渊阁是京州正道的第一帮派,那么漕运水会便是邪|教的头头。我杀人之事,就算瞒得再好,也不可能在人家地盘、眼皮子底下还能毫无察觉。
临渊阁与漕运水会井水不犯河水多年,因为我的事,差点血流成河。
师父也是为了大局,才将我关押起来,后来又半夜将我放走。
至于我与漕运水会的仇。
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信。
虽然江湖上临渊阁与羡鱼宫世交传闻人尽皆知,也有许多人认为等我长大,便会嫁与卫清商,以固两派之谊……但我毕竟与卫清商并未有婚约,或者说还没来得及有婚约。
这位漕运水会的大小姐,自幼便倾心于我师父,占有欲极强。
所幸我师父痴迷武学,这些年过得倒也算太平。
可她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传言,知道了羡鱼宫的事。
羡鱼宫外有我娘亲亲手布置的阵法。
我与我娘、还有江小七,我们对阵法的研习皆来自于江门祖传。
天下能布阵的人不少,但阵也分等级,像是玄冰二老那个阵虽然不好解,但并不特殊,学阵的看过了都会。而特殊的阵,譬如江门祖传的,破阵除了要有不俗的阵法功底外,还要对所布之阵、或者说布阵之人有一定了解才行。
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查到——那日我娘救的人,就是为了破阵而来。
而他听命于漕运水会的大小姐。
原因就是那么简单,想要夺羡鱼宫至宝的歹人手上没有会破阵的可用之人,但漕运水会有。
那年我刚及笄,江湖上传闻不知从何而起,皆言羡鱼宫少主或不日就要嫁入临渊阁,以示两派交好。
大小姐听到后气了个半死。
故而歹人夺宝,大小姐杀人。
一拍即合。
*
去你的一拍即合,我让你一拍即合!
手中的筷子因大力被掰断,吓坏了一旁的店小二。
酒店老板堆笑着迎上来,转头呵斥下刚雇的小二,随后问我:“这位客官,可是菜不合心意?”
我回过神,目光从街角转移到老板布满褶子的脸上。
“昨日让你打听的人,你可打听到了?”将一锭银子至于桌上,在老板伸手要拿的时候,我又不动声色的做了个格挡的动作。
老板赶紧道:“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公子是问这京州城谁的消息最灵通……这还能有谁,肯定是醉花楼的姑娘们啊!”
我一巴掌扣在银子上,面色不悦道:“你觉得你这答案,配得上这十两银子么?”
“这……”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忙道,“醉花楼的如鸢姑娘,公子要是有事,问她准没错!这如鸢姑娘啊,可是从天下还未易主之时,就在京州当头牌了。这些年虽然不接客了,但入幕之宾甚多,皆是达官显贵。她知道的消息,可不是全京州最多的么。”
我松开手,老板得了银子,笑着跑了。
如今老阁主过世尚不足一月,卫清商要为他守灵。
也正是这难得的自由时间,我打算先找人打听打听漕运水会。
要是百晓生在京州就好了。
可惜这人神出鬼没,我未在京州寻到他的独有标记,那么他人就不在京州。
所以眼下也只好女扮男装,上街找勾栏酒肆、市井百姓打探一二。
既然酒店老板推举了这位如鸢姑娘,我自然要上门试试。
*
月上柳梢,正是勾栏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我男装打扮,进了醉花楼,很快便有美娇娘,深情款款的迎了上来。
“小公子瞧着面生,”女人柔弱无骨,几乎要贴在我身上,“是来找乐子的,还是来找熟人的呀?”
我浅笑道:“好姐姐,我来找一位叫如鸢的姑娘。”
女人“啧”了一声,蹙眉看向我,倒也不是不往我身上贴了。
我好奇的多了句嘴:“姐姐这是怎么了?”
“如鸢娘子岂是你一个小屁孩儿想见就能见的。”
女人以团扇遮面,慵懒的睨了我一眼,随即抬头示意我往上看。
这栋名为“醉花楼”的青楼,足够六层楼高,中间大堂作镂空装扮,从底下往上直接就能看到顶楼景色。据说醉花楼的姑娘,楼层住的越高,价格也越贵,人也越漂亮,会的花活儿也越多。
这顶楼住的就是花魁,或是曾经当过花魁的姑娘。
我抬头,瞧见六楼的栏杆旁,斜倚着一位浓妆艳抹的娘子。
那娘子一身华服,头上戴着象征身份的金银首饰,压得脖子都快断了,却依旧挺立着脊骨。她或许不用像下面的娘子那样逢人赔笑,却宛若一轮明月,永远高悬于顶,让人渴望而不可及。
只一眼便隔万年。
按说从天下易主前就是花魁的女人,如今怎么也得四十多岁了,可她看起来未有老态,依然明艳动人。
“你呀,就配这么看看。”身边的女人哄笑道。
我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只觉惊鸿一瞥,顶楼的女人虽在看着楼下,却谁也没看,从她的眼中瞧不见一丝生机。
哪怕她长得再漂亮,穿得再鲜艳。
也依旧不像个活物。
我问身边的女人:“多少银子可以与如鸢娘子闲聊一会儿?”
女人摇摇头:“她可不是有钱就会见你的,瞧见那边那位了么?”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一变。
“那可是漕运水会的会长李连山,京州的名人。李会长在我们这京州,坐拥七十二路水会总指挥权。而且他可姓李,小道消息说他与当今圣上沾着亲呢。像他这样的人,有时来求见我们娘子,也是要吃闭门羹的。”
我微微惊讶:“这样的人,都与你们娘子相识?”
“那当然,”女人道,“娘子与李会长可是旧识,认识数十年了。”
那可真巧,这下我不真得找这位娘子聊聊了。
*
夜深人静,就连醉花楼都歇了业。
轻松翻上六楼屋顶,我犯了难。
忘了与楼下的小娘子打听,也不知道如鸢住在哪间房间里。
如此,只好挨个瓦片掀起来看看。遇到些让人脸红耳赤的场景,倒也是难免。我只好硬着头皮,一间间的加快速度搜寻着。
直到找到南边一间与旁的都不靠,较为单独隐私的房间时,才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
“深夜到访,何不进门一叙?”
我尴尬的从楼顶翻下来,借着窗户翻进屋内。
果然那好听的声音,与之前倚着栏杆那好看的人对上了号,就是我要找的如鸢娘子。
如鸢瞧见我,微微惊讶道:“居然是个姑娘?”
我穿的男装,可她一眼识破了我的身份,这让我更惊讶。
“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在这青楼待了一辈子。男人什么骨相,女人什么骨相,我一眼便瞧得出来。”如鸢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边解释,一边朝我比了个“坐”的手势。
我在她对面的桌边坐下。
如鸢为我沏了杯茶,微笑着递到我面前。
“之前瞧姑娘一直在楼下徘徊,也不见听曲赏乐,原是为了见奴家,不知有何事?”
“你注意到我了?”
她当时站在楼上,那样心不在焉的瞧着楼下,竟是什么都注意到了?
若真是如此,她有当情报人的天分。
如鸢不知我在想什么,只是随口解释道:“整个醉花楼,只有你一位男扮女装,很难让人注意不到。”
原来如此。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没心情品茶,只想赶紧将所求之事说出。
然而就那么好巧不巧,之前从琉香那儿吸来的毒功正好发作。
冷汗从额角溢出,我突然趴伏在桌上。
如鸢吓了一跳,前来查看我的情况。
我推开她,恶狠狠道:“莫要靠近本座,将今日之事忘掉,不然你会死的很惨。”
“姑娘……”
我强忍着身上的疼痛,一双眼睛已经泛上猩红,顾不得其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打坐调息。
这次的毒发比我想象中要严重。
待我走到进来时的窗口,往下一瞧,只觉一阵晕眩。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施展轻功离开,一两层倒也就跳了,可这是六楼。残存的理智让我放弃跳窗,选择了走门。
刚走到门口,眼前一黑,口中一片腥甜。
恍惚间,有人接住了我。
那人身上很温暖,带着淡淡的香气。
很像我娘亲身上的味道。
熟悉。
又怀念。
阿娘,我委委屈屈的求她。
阿绾一个人真的活得好累,你带我走吧。
*
那一晚睡得格外深沉。
直到大早上,屋外的光透过了窗扉,我才渐渐转醒。
左手的手臂被什么东西压着,有点麻了。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并非在临渊水榭的房中醒来。
周围陌生的场景让我一下子回忆起昏迷的一切,我慌张的动了下被压麻的手臂,惊醒了身边的人。
“你醒了。”如鸢从床边站起,像是她歇在床边,守了我一整晚。
我坐起身,望着她憔悴的脸,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见我醒了,脸上扬起笑容,亲切的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喝点粥,我让人准备一点?”
我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满是戒备的翻身下床,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赶紧走。
“阿绾姑娘,我昨晚就让人泡了红豆,这会儿正好可以做红豆杏仁粥,不尝一尝么?”
震惊的回过头,我再三确认了面前的女人,就是我昨晚才见第一面的醉花楼第一花魁。
她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记得了呀,”如鸢反应过来,“昨晚你病的迷迷糊糊的,像是把我认成了你的娘亲,我们说了好些话呢。你跟我说,你特别喜欢吃娘亲煮的红豆杏仁粥,又跟我说前几日话本都看完了,还让我给你买新的……”
银光乍现。
一根薄如蝉翼的丝线环住了如鸢的脖子。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只要我想,动动手指的功夫她就能身首异处。
她这番话或许无心,但我不能赌。
如鸢与李连山认识,稍有差池,一切就会瞬间崩盘,多年筹谋也会随之化为泡影。
就在我要动手的时候,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有人一边敲门,一边在门外道:“我听见声响,娘子可是起了?今日要去万安寺还愿的,别忘了。”
如鸢皱着眉冲我比划,示意她认识门外的人。
我冷哼一声,正准备杀了她,鼻尖突然萦绕上一股香气。
这香膏……
娘亲也爱用。
云岫松了松,给了如鸢说话的机会。
“小桃,我起了,等会儿就来。”
“好嘞。”
门口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望向如鸢,既然刚才都没杀了她,自然这会儿也不打算了。
将云岫收起。
得承认,同样的香膏,让我动了恻隐之心。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冷漠的开口,虽然决定放了她,但还是打算吓她一吓,“莫要将见过我的事对任何人提起,不然你真的会死。”
“你昨晚叫我娘亲前,也是这么威胁我的。”
如鸢苦笑着看向我,一双杏花眼,带着我不懂的哀伤:“可你也不过是个十多岁,想要躲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啊。”
我眯起眼,心里盘算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这么说。
“阿绾姑娘,你知道么,我也有个如你一般大小的女儿,”如鸢叹息一声喃喃道,“昨夜你将我错认成了你的娘亲,我又何尝不是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影子。”
“你,”我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女儿……”
“死了。”
果然,她那怀念的语气,早已表明这点。
如鸢面无表情道:“整个醉花楼的人都知道——我的女儿,两年前死在了上元夜的千波湖上。他们都说这是我应得的报应,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不该有个当□□的娘……所以上天将她早早收了去,不再受世间非议,红尘疾苦。”
我倒不这么认为,人世是苦还是甜,本不应由外人界定。
兴许她的女儿并不觉得有她这样一个娘亲是件坏事呢。
只是我并未将心中所想说出。
“节哀。”
淡淡吐出两个字。
我果然不擅长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