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儿

    从岳南城出来,我一路上躲着临渊阁的眼线,逃进了最近的锦南城。

    奔波了一天,晚上我宿在城里的一处破庙内。这里是丐帮的大本营,许多跟我一样,甚至年纪比我还小的小乞丐都住在这里。

    我寻思就算临渊阁消息再灵通,也没法大海捞针,将我从乞丐堆里扒拉出来。

    那一觉我睡的格外香甜。

    既没做梦,也没半夜惊醒,可谓是重生回来后,最舒服的一晚。

    大早上起来,我借着屋外缸里积攒的雨水,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随后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之前为了逃避临渊阁,一直在东躲西藏,已经超过一天一夜没吃过任何东西。

    虽然我扮作叫花子,但是并不是没钱。

    离开陵州的时候,扫地大爷几乎帮我收拾了家里所有方便逃命时携带的值钱东西,不然的话,前世的我也没办法去收买江湖百晓生。

    不过重生之后,在北上前往雪岭之前,我把值钱东西都留在了一处安全的地方,现在身上的确身无分文。

    看着腕上的镯子,我逐渐陷入沉思。

    *

    破庙作为锦南城丐帮最大的据点,占地面积并不小,我坐在角落里,很少会有人主动上来搭话。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三两个小孩朝我这边走来,我不动声色的将玉镯藏到衣袖里,然后抬头看向他们,露出符合年纪的稚嫩表情。

    “你是新来的吧?”为首的小叫花问我。

    我点点头。

    “来,”他将自己脏兮兮的饭碗推到我面前,里面竟然有个热乎乎的大白包子,“就当照顾新人,不要客气。”

    饥饿的本能与谨慎的理智打了会儿架,最终本能取得胜利。

    我拿起包子,小小啃了一口。就算他要害我,我也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看起来又十分瘦弱的孩子,有什么值得害的。

    包子很美味,还是肉馅儿的,距离出炉最多不超过半个时辰。

    并且,没有毒。

    我曾尝过百草,即便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也很难逃过我的警觉。

    这就是一只普通又美味的包子。

    吃完了包子,我眨眨眼睛,好奇问道:“你们锦南城的丐帮,待遇都这么好的吗?”

    “那是。”

    小叫花子瞅了我两眼,大有哥俩好的架势,看来是个自来熟的。

    他跟我说,再过两天,就是丐帮一年一度的丰收节,城里的百姓也都是支持的。所以最近上街乞讨,都能讨到比往常更多的食物。他是吃不下了,才拿来给我这样的新手,一方面也是做个人情。

    我朝他勾勾手指。

    小叫花不疑有他,附耳过来。

    “你一般都在哪儿乞讨?”我问。

    他愣了一下。

    我笑眯眯道:“没吃饱,我也去碰碰运气。”

    小叫花一言难尽的瞥了我一眼,随后道:“你在这儿等等。”

    之后他带着手下的两个小弟走了,不过没过多久,我又看他一个人折返回来。这次他足足带了三个碗,两个碗里装了至少五个包子,剩下那个里面是一碟熟牛肉。

    他把碗全部推到我面前:“吃吧。”

    我吞咽了口水,拿起包子,啃得津津有味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饿死鬼投胎呢。”小叫花嘲笑我。

    我懒得理他,因为一天一夜没吃东西,这一口气就连吃了三个包子。一只碗被吃光后,我的视线下意识落在空了的碗沿上。

    这碗不是方才小叫花子拿来的脏碗。

    虽然也是一只很普通的碗,但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既没有磕碰也没有脏痕。

    我又看向另一只盛着牛肉的碗,这只倒是与那只差不多,看得出来是同一批模具烤制的。

    挺有意思。

    啃完包子,我问小叫花:“你知道城里哪有当铺么?”

    小叫花好奇道:“你找当铺做什么,你要典当东西呀?”

    “前几日我沿路乞讨,遇到个好心的姐姐,不过她身上没带什么银两,就给了我一只镯子。我要这镯子也没用,寻思找个当铺换点钱,”我笑嘻嘻道,“还能买点包子吃。”

    听了我的话,小叫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疑有他的给我指了条路。

    就在我准备起身前往当铺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一个小角落,背着破庙里的其他乞丐,神神秘秘的往我怀里塞了包东西。

    我打开包裹一看,满满当当好几十两的碎银。

    这么多钱,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销了。

    他说:“既是好心姐姐相赠的镯子,当了也怪可惜的,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不够再跟我说!”

    我眨眨眼睛:“这么多钱,我可不能白要你的。”

    “没事儿,我们当乞丐的,”他像是安慰我,在我肩上用力拍了拍,“都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我被他这副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孩子确实是个好孩子。

    “我拿这袋东西同你换吧。”我提议。

    “这是什么?”小叫花好奇地从我手里接过沉甸甸的袋子。

    时逢寒冬,锦南城离雪岭不远,又因地处北方,本就比京州冷些。昨夜细雪,天亮后放了晴,中午日头好,院中的枯木枝上也有两只飞出来晒太阳的麻雀。

    瞧着它们一边懒洋洋的沐浴阳光,一边互相舔舐对方身上的羽毛,相偎相依的样子……我低头轻叹,却又倏而笑出了声。

    小叫花不明所以,但他打开了手中的袋子。

    袋里的东西让他瞪大了眼睛。

    我笑道:“这是我不再需要的过去。”

    *

    从破庙出来,我转头进了小叫花说的当铺。

    当铺老板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我将手腕上的玉镯取下,放在柜台上,问他能当多少钱。老板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随后拿起玉镯,对着光是左看右看,最后比了个“五”的手势。

    我撇撇嘴:“五……两?”

    “这玉成色不错,触之还有些许暖意,想来是西甸一带著名的翠生暖玉,”老板摸摸胡子,“若是死当,我最多出五十两,这个价放在这一带已经算是最高的了。虽说这玉是值钱,但玉镯雕工太差,折损了些价值,你自己寻思当不当吧。”

    好家伙,还以为撑死了五两,结果竟是五十两。

    我盯着台面上的玉镯,寻思你长得倒是不起眼,没想到这么值钱,还真小瞧了去。

    不过就算这镯子值五十两,我依然没立刻同意。

    “我再考虑一下吧。”

    老板皱起眉,火急火燎地加了一句:“我们这儿边陲小城,五十两够一家人两年的开销,别地儿短时间内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言下之意就是,你也别考虑了,赶紧当了吧。

    他言辞恳恳,可我也不是好忽悠的人。

    场面一度有些僵持。

    就在我俩讲价之际,当铺外又来了新的客人,老板只好放下手中的玉镯,上前招呼。但他还惦记着我,每讲两句话就回头看我一眼,生怕我跑了。

    他其实多虑了,我不但没跑,还与他的伙计买了个木盒。将玉镯,哦不,现在是五十两巨款了……小心翼翼地放在里面。

    老板抽不出身,我只好抓当铺伙计问道:“你们这儿有茅房么,早上吃多了,现下有些腹痛,想方便一下。”

    “后面有一个旱厕。”伙计答道。

    我将木盒放在桌上,又拿了几个铜板出来,同他说道:“我去去就来,你能帮我看下这盒子吗?”

    伙计点点头。

    我从小门前往后院之前,被当铺老板发现了,他有些着急的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应当是没听到我要去做什么,见我要溜,想让伙计帮忙拦下我。

    伙计忙凑上前去,与他耳语了两句,老板面色微霁,但仍然不放心的向小门的方向瞥了眼。

    *

    半个时辰后,当铺浩浩荡荡来了许些人。

    来人各个样貌非凡、气质不俗,且均手持长刀,身着同样的劲装。为首的公子,足踏乌金锦丝长靴配一身云缎雪袍,正是临渊阁在外历练的少阁主卫清商。

    “人呢?”卫清商淡淡开口。

    当铺伙计赶忙道:“说是闹肚子,去了后院的茅厕。”

    此话一出,卫清商脸色迅速一变,不等当铺老板多说一句,径自快步走向后院。

    等他到时,后院茅厕早就人去楼空。

    其实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我压根儿就没去如厕,腹痛也不过是随口编出来的谎话,从小门出去后,我直接翻墙离开了当铺。

    绿俏姑姑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道:“又给她跑了?”

    卫清商长叹一声:“她发现我们的人跟着她了。”

    “不能呀,怎么露的馅儿?”绿俏不解,“要不是阿清你做了两手准备,追出去的同时,派了另一队人在客栈等着,也没法立刻发现她的行踪,再一路跟着。按说我们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毕竟来回往返三城,又是连赶了一夜……可怎么还是前脚刚到,她后脚就又逃了?”

    卫清商摇摇头,没有说话。

    绿俏叹了口气,劝说道:“要不,阿清,算了吧。她那么不愿与我们一起,纵然天资再好,也没必要继续强求下去。”

    “不行。”

    卫清商回绝得又快又狠。

    这下连绿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重新回到当铺,老板与伙计一听自己办砸了事,同样也很震惊,想不通到底是在哪里露的馅儿。

    倒是小伙计想起什么,将之前保管的木盒子抱到临渊阁众人的面前,认真说道:“当时她说腹痛,让我保管这个盒子,里面装的可是价值五十两的玉镯!她一副急用钱的样子,怎么可能丢下它?所以我才没有怀疑,在她说要去茅房的时候一直跟着的。”

    卫清商皱眉:“五十两的玉镯?”

    他身后的一个手下站了出来,抱拳如实禀报道:“少阁主,您之前让我们一路跟着宁姑娘,嘱咐我们若路上遇到麻烦,或者宁姑娘有什么短缺,都要尽可能的满足。宁姑娘身上没钱,一路上只顾着赶路,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属下们听闻她要找当铺,想来是要当了绿俏姑姑给的镯子,换钱来填饱肚子,所以才让老板以五十两的高价买下这只镯子的。”

    “糊涂啊,”绿俏恨铁不成钢道,“我这镯子撑死了不过值五两银子,你们用五十两来换,不是摆明了有问题么!”

    临渊阁的属下面面相觑道:“可是……宁姑娘不是才十五岁么,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知道镯子值多少钱?”

    绿俏不这么认为,她摇摇头,若有所思道:“那孩子与旁人不同,为人极为圆滑,有着不同于年纪的成熟,一看就是靠着自己摸爬滚打了多年,精明得很。阿清,你怎么看?”

    卫清商没有回她,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边的盒子上。

    少阁主修长的手指,轻松挑开木盒的卡锁,“啪嗒”一声,推开了木盒的盖子。

    盒子里安静的躺着那只玉镯。

    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封密封好的信。

    当铺伙计伸长了脖颈,颇为惊讶道:“奇怪,这信是从哪儿来的?没见着她往里头放别的东西呀!”

    “陌路殊途。”

    信上只有短短的四个字,这四字苍遒有力,透着十数年坚持练字的笔力,倒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写的。

    绿俏看了,不由将它们轻轻念了出来,同时还嘟囔了一句:“这字与阿清你的倒有几分相像,就是模仿痕迹有些重。奇怪,这丫头什么时候见过你的字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身边的卫清商听到。

    绿俏偷摸瞄了他一眼。

    卫清商捏着信笺的手隐隐发力,信纸都要被他捏的蜷起,但面上依然毫无波动。就在绿俏以为没什么事的时候,少年阁主深吸了一口气,反手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待他转身准备离开,绿俏有一瞬间见他红了眼角。

    当铺外站着之前被临渊阁打点过的小叫花,卫清商经过时,垂眸瞥了他一眼,并未有什么表示。倒是小叫花急了,拦着不让他走,嚷嚷着让临渊阁兑现诺言。

    小叫花高举着早上装包子和牛肉的三个碗,嘴里念念有词道:“是你们说,若我能帮上忙,就向长老举荐我做锦南城的司酒弟子!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了她,还给了她不少银两做盘缠!你们可别说话不算话!”

    卫清商的视线落在叠在一起的三只碗上,也注意到其中的两只特别新,一看就不是小叫花平时乞讨用的碗。

    怪不得她要逃。

    真是处处都是破绽。

    “等等,”绿俏上前伸手按住小叫花,从他的腰间一把扯下一只袋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这是……阿清你买的松子糖,怎么在这儿?”

    随后她很快想通,目露凶光道:“好呀,你个小叫花子,竟然还敢偷东西!”

    “不是我偷的!”

    小叫花挣扎了半天,奈何他哪里打得过有武功在身的绿俏,被压得疼了,便赶忙道:“这真不是我偷的,是她送给我的!”

    绿俏不信,生气的去拧他耳朵:“你还狡辩,那孩子可喜欢吃松子糖了,那天走的时候,啥都没带就带了这一袋子的糖,怎么可能全都送给你!”

    “可是她说……”

    小叫花一边求饶,一边模仿着语气,认认真真复述了一遍。

    “这是她不再需要的过去。”

    ——这是我不再需要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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