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雪岭绵延数里,加上最近一直下雪,村子里没有能用的代步牲畜,我只得靠自己走出去。好在之前就计划着离开,准备也足够充分。

    刚走了半天不到,夜幕降临。

    我按照事先的踩点,寻了一处山洞打算休息。夜晚是雪狼最爱的活动时间,就算我曾经武功盖世,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身体情况不支持我继续走夜路。

    晚上,我坐在火堆前啃干粮,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道秦黎那傻小子,有没有按照我说的去做。

    干粮啃完,我叹了口气。

    要我真的是以前的宁绾,收拾秦家那些人,不过是碾死几只蚂蚁般简单。可如今我自顾不暇,向他们提供解药,是我最后能做的事。人各有命,假使他们真的逃不过今天这一劫,我也已经尽力,其实不必心存歉疚。

    然而话是这么说,晚上休息的时候,我依然没能睡好。

    习武之人即便睡着,也能保持着警惕性。

    后半夜,风雪声裹挟着隐隐的马蹄声,夹杂在雪狼的呜鸣声中,我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

    有人来了。

    我上前熄灭篝火,从山洞里走出,隐于暗处,游走片刻便发现不远处有两三人在与雪狼群搏斗。

    那些人骑着之前停在老秦家的两匹老马,老秦平日可宝贝这两匹马,一般不让人骑。如今它们出现在这儿,我心中隐隐有了些不祥的猜测。

    这群与雪狼搏斗的,很有可能就是秦家派来的人。

    秦黎毕竟才十岁,办不好那些我吩咐他的事,也并不奇怪。如今秦家人出现在半道上,只能说老秦一家,还有雪岭村那些无辜的村民,恐怕凶多吉少。

    我最后朝着雪岭村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决定立刻收拾东西启程,必须尽早离开雪岭。

    要是这种时候被秦家人发现,绝对逃不了被灭口的命运。

    好在秦家人在前方帮我吸引了雪狼的注意,正待我欲从小道绕离之时,正前方竟然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我有些错愕,怎么会有人现在从下山的方向赶过来,若是秦家人,不应分成两批才对。

    难道,来人不是秦家的?

    夜晚雪山雾气蔼蔼,能见度很低,我尚未看清来者何人,那人便从我身边策马而过。

    我不知他有没有发现我,但他打我身边路过的一瞬间,我竟然看到了一张日思夜想的脸。有一刻,我甚至怀疑是自己过于思念,而导致出现了幻觉。

    确认幻觉最好的方法,就是再多看一眼。

    我猛地回过头——本来还极其亢奋,准备饱餐一顿的狼群,在来人闯入后,伤亡惨重。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识得他杀狼的刹那刀法。

    如今世上仅有两人能使这一手独步江湖的刀法,除了临渊阁的老阁主,就只剩我曾经的便宜师父。

    面前这个显然是年轻的。

    千算万算,我明明躲着他提前走,却不知此生,他为何也提前来了。

    *

    “少阁主。”先前骑着老秦家马匹的人,下马冲那人如璞玉的少年公子行了个礼。他们口中的称呼,更进一步印证了我的猜想。

    临渊阁的人来了,雪岭村就绝不会出事。

    该走了,宁绾。

    我告诉自己,现在这情况,比遇上秦家人更应该立刻走。可是双腿有如被灌了铅,一点儿也不听我使唤。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即便刚才忙于救人,卫清商没注意到我,现在他也该发现——离他们不远处,还有个小叫花子,跟个傻子一样,一直直愣愣地看着他们。

    脚步声由远及近。

    恍惚间,我好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与卫清商初遇的那个雪天。

    他披着风雪策马而过,行于夜色之间,只有马背上驮着的一盏油灯,隐隐发着微弱的光。

    我在他必经的路上蹲伏了许久,冻得手脚冰凉,嘴唇龟裂,眼看快要出现幻觉,才听到他的马蹄声。他带着光而来,那光芒不仅点亮了黑夜,还给几乎冻僵的我,带来了人世最后的温暖。

    说到底最开始,我们两之间看似的偶遇,其实都是我存心的算计与利用。

    我或许,不配拥有这份光明与温暖。

    来人越走越近,在油灯照在我脸上的一瞬间,我下意识挥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我知道,现在的他未必认识我,但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却是愧疚、自卑、没脸相见的下意识反应。

    刺目的光从指缝中漏出,我咬着唇,未曾想一个趔趄,直直向前倒去。

    黑暗中,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里怎么有个小叫花子,看他冻得嘴唇都紫了,也不知道死了没……呀,阿清你看,他还在动呢,你瞧瞧。”

    听这声音,竟然是绿俏姑姑也跟着来了雪岭。但她说错了,我倒不是被冻的,而是心神不宁,全身没有力气,试了很多次,也才勉强从雪地里爬起来。

    突然有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精致的乌金锦丝长靴配上云缎雪袍,是再熟悉不过的穿着。我的心一下子蹦到嗓子眼,尽管他触手可及,我却连抬头正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阿清?”绿俏也下了马,朝我们的方向赶了过来。

    卫清商扶了我一把,而后他抓着我挡在脸上的胳膊,迫使我抬起头看他。

    面前之人的容貌和记忆里虽然如出一辙,但再见时已然恍若隔世。

    他依旧是当年的翩翩公子少年郎,未曾有日后主宰大半个江湖的沉着稳健,也不会像那时那般,总因为各种各样的烦心事,不自觉的将眉头皱起。

    师父……

    竟然差点就这么叫了出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十五岁那年,年轻的临渊阁少阁主卫清商,在莲花山品剑大会中,以弱冠之龄,技压群雄。他手持归澜刀,先后以独门绝学“刹那刀法”中的“归去”与“迎来”二式一战成名、冠绝天下。

    此时的他,应当还在莲花山,等待最后一日的比武。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雪岭夜寒,天亮之前又开始飘霜花,吐息间呵气成兰。

    长久不动,我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凉意。尤其卫清商抓着我的胳膊,似是用了好大的力气,目的就是不准我动弹半分。

    话又说回来,我都快要记不清,不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真的有像现在这般,亲自扶过我么?

    “阿绾。”

    恍惚间,有那么一个熟悉的声音,用着不那么熟悉的语气,在轻声唤我的名字。一声一声的,像是什么催眠的符咒,喊的我的眼皮是越来越重。

    我胡乱伸手推了一把,也不知道推动了没。

    而后很快,我陷入一道黑色的梦魇。

    梦里一直萦绕着兰草的香甜。

    *

    卫清商解开大氅的系带,披在怀中的小叫花子身上。

    那双之前只握过刀的手,在触碰到少女娇嫩的面庞时,竟有一丝丝的颤抖。

    绿俏傻了眼,亲眼瞧见自家公子撩开小叫花子额角的乱发,然后从她眉骨处一直细抚到下颚。

    卫清商转头看向绿俏,轻声道:“碧玉丹。”

    绿俏一惊,诧异反问:“碧玉丹?阿清要碧玉丹作甚,这碧玉丹可是上品丹药,健体强身还能增进功力……”用在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叫花子身上,简直是暴殄天物。

    未来的临渊阁主年少时性格清冷,不是个多话的人。

    但那天,他还是多嘴解释了一句:“她在发烧。”

    可是发烧,不应该先请郎中么?

    绿俏这点眼力劲儿还是有的,不再细问,而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把装碧玉丹的瓷瓶递了过去。

    卫清商毫不心疼的喂了一颗,见起效慢了点,甚至又喂了第二颗。绿俏想拦都没来得及,心想这一颗碧玉丹就够补的了,两颗还不得流鼻血。

    *

    临渊阁的秘药碧玉丹属实是个好东西,小痛小病,吃一颗效果简直立竿见影,同时还有固本培元、增进修为的功效。

    缺点嘛,就是太补。

    于是乎,两个时辰后,我从雪岭山下临渊阁众人下榻的客栈里醒来。由于鼻尖一股热流不断喷涌而出,我不得不以仰天长啸的姿势,跪坐在床上,面朝天花板。

    绿俏肯定是心疼那两颗碧玉丹的,但事到如今,她被我逗得忍俊不禁。

    “你这娃娃也算是运气好,雪地里遇见我们,”绿俏端了祛热消火的汤药过来,“过来,把这药喝了。”

    我往鼻子里塞了点棉布,像喝酒那样,一口干了碗里苦涩的汤药。绿俏见我不怕苦,喝药也算是积极,看我那是更加顺眼。

    她的表情让我想起以前,那时我为了百毒不清,尝遍百草,其实最后那段日子,我早已五味不分。

    如今我味觉尚在,还可以抓紧时间尝尝世间百味,又怎知不是一件好事?

    说起来,这碧玉丹的效果是真的不错。醒来之后我运气丹田,发现之前一直堵塞的经脉竟然悉数全部打通,这少说也给我省了大半年的修炼时间。

    难得心情好,我卖乖似的撒娇:“谢谢绿俏姑姑。”

    绿俏愣了片刻,随后惊讶道:“你这孩子,怎么知道我叫什么?”

    她这一句话,瞬间将我浇醒。

    虽然我上辈子就认得她,但对她而言,如今的我不过是个刚见面的小叫花。幸好这是在绿俏面前露馅,要是在那人面前……我可不认为自己能瞒得住。

    我吞咽了下口水,随便编了个借口:“卫,卫公子说的。”

    绿俏姑姑心思简单,也不细想我言语中的漏洞,颇为自来熟的和我唠起嗑来:“我替你把脉的时候发现,虽然你年纪不大,但有些内力在身上,想必也学过两年,就是学的不精。你这次晕厥,与其说是被冻的,不如说是最近练功练的急了,有点走火入魔。不过没事,阿清喂你吃了碧玉丹,你运气看看,是不是舒服了不少?”

    我刚想搭话说是。

    她便又打断我,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我们家阿清,那可是现在武林公认的第一高手,莲花山品剑大会你知道不,他是当中最年轻……哎呀,我和你一个小叫花子说这些有什么用,反正你要知道你这条命是我们阿清救的。”

    绿俏姑姑是临渊阁老阁主的侍剑侍女,年纪要长卫清商七八岁。

    卫清商接管临渊阁后,便一直跟随他,成了少阁主的侍剑侍女。寒来暑往许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是卫清商唯一的徒弟,因此和绿俏姑姑的关系也十分要好。

    后来我叛出师门,绿俏那样心思简单的人,更是受了莫大的打击,一病不起。

    入住雪月天宫前,我夜探临渊阁,远远见过她一次。

    一向爱美的姑姑,在我离开的那些年里,迅速苍老,一袭青丝,斑斑驳驳,到处夹杂着银色的白发。

    我不知她是否恨我,我不敢问。

    唯独确定一件事,我自诩正义的复仇,并不是完全没有伤害到那些无辜的人。

    喝了药没多久,鼻血算是止住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困倦,绿俏姑姑说,这是药效起来了,催促我上床休息。我用十五岁的细胳膊细腿儿,艰难的爬上床,目光无意中掠过一旁衣架上的大氅。

    绿俏也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那是阿清的,待会儿我还得给他送过去,”她解下架子上的大氅,抱在怀里,又顺势给我塞了塞被角,“快睡,再不闭眼,我让刘大夫来给你扎针。”

    我冲她笑了笑,乖巧的闭上眼睛。

    *

    不知道是吃了碧玉丹的缘故,还是吃了碧玉丹又喝了药的缘故。

    当晚我控住不住的做梦,仿佛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的我渺小如草芥,许多事心有余而力不足。

    开春前最后一场雪前,我赶到雪岭村。而后大雪封山七天七夜,我就住在林间一栋小破房子里,伺机等着即将到来,有且仅有一次的机会。

    待雪势稍小,我知道机会终于来了,脱了御寒用的厚棉衣,站在雪地里等待着那位即将到来的人。

    我实打实等了一天,入夜之后才终于等到。

    凭借着三分演技,七分真实的虚弱身体,我倒在必经之路上,可怜而无助的恳求路过的年轻公子救我一命。

    他的的确确救了我一命。

    只不过最终雪地里一天的等待,还是让我像现在一样一病不起,许久都不能下床。绿俏姑姑和刘大夫是那段时间,我见到次数最多的人,年轻的临渊阁少阁主却是一次都没露过脸。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忙着雪岭村的案子,人都不在客栈。

    路上随手捡的小叫花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被他放到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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