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在这里。”

    黑暗里，少年人的嗓音如从头顶洞口悠悠落下的月光，冷冷清清却又让人安心。冬青抱着膝盖，微微侧头看着黑暗里身形模糊的少年，恐惧消散了几分，困意渐涌。

    “我先上去，回去找根绳子来救你。我很快就会回来，别怕，等我。”

    等待总是漫长的，可冬青知道，少年会如约而至的，同时，她也知道那将是他们的离别之时。冬青格外珍惜这短暂而漫长的时光。

    等待的时候，她一遍遍回想少年的模样，仿佛心上有把刻刀，要一笔一画将少年刻进心底。

    他果然回来了。他探出半个身子，说：“手抓紧，别怕，我拉着你，不会摔下去的。”

    她相信他的，紧紧抓住绳子，系在腰上的绳子也紧紧勒着，但她不觉得疼，只是眼眶终究还是红了。

    “你快回去吧，下次可要小心些，别再被人害了。”他掉进坑里比她早，她是如何被她的主子和其他丫鬟使坏推下来的，他一清二楚。

    若是可以，还是换个主子服侍。这句话他没说，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主子哪能说换就换的。

    “多谢公子相救，救命之恩，必当……感激不尽。”她原是想说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话到嘴边又换了。他是有身份的人，她一个卑贱的丫鬟，拿什么相报？即便是贱命一条相抵，想来公子也是不稀罕的。

    他微微一笑，“不必言谢。”说罢，便转身离去。

    “公子。”她喊住了他。

    “何事？”

    “万望公子小心小人。”

    他微微颔首，自此后便远离了她的红尘。

    她还是要回去的，做丫鬟的没资格记恨主子。回去是打是罚，她都得受着。她不能让她的爹娘为她受辱，为她折了命。

    她被罚跪在雪地里，整整一宿，晨起的大雪落了满身。罪名是擅自一夜未归。这是其他丫鬟羞辱她的借口，是主子被挑拨离间后漫不经心的睥睨。她不敢恨，只能受着。

    第二日一早，她倒在了雪地里，经大雪纷飞后彻底和一地霜雪融在一起。

    糊里糊涂的半个月里，大雪压满了枝头，窗外的梅花开的正盛。半月之后，大雪化了，梅花依旧盛开，她的身体痊愈了。被送出府的时候，她依稀闻到了衣袖间的梅香。

    她换了个主子，在屋外做了个低等的洒扫丫头。意外之中替主子办了几件小事，被提了等级，进了屋子伺候。

    她万万没想到，她竟能再次遇见他。放下茶盏后，便慌忙退下，一时心绪难掩。

    一半庆幸，一半落寞。庆幸再次相遇，至于落寞，原因可就真的太多了。她不由得苦笑，一滴泪从指缝间落下。

    他走后，她被叫到主子跟前。一进屋子，便被主子的贴身丫鬟一脚踹在腿上，跪在地上，迎面一耳光扇来，气势凶狠得不容人拒绝。

    一声“狐媚子”，她便知晓原是他认出了她，多看了一眼，这才惹了他那不受宠的夫人的嫉恨。

    如何恨呢？难生恨。倘若她没有心生妄念，必定恨他入骨，恨他坏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日子。

    那一日她被罚跪在院中，入暮时分，没了苍茫大雪，虽是夏至，庭院深深却带了几分凉意。

    时隔许久，他又踏进了这院子，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她，问道：“犯了何错？”

    “回公子，奴婢摔了茶盏。”她低眉顺眼，不敢抬首。

    “起来罢，不过是摔了茶盏，何至于此。”

    “回公子，奴婢犯了错，自当受罚。”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往后，他来得愈发勤，次次撞见她被罚。立秋的时候，她被他收进院中，她低着头不去看夫人脸上错愕和嫉恨交加的神情。

    她只是个卑贱的人，来去不自由，生死如何，由主子说了算。不敢妄言，不敢拒绝。

    可是他说放她自由的时候，她拒了。她对他说，离开公子，再无去处。

    她如愿留了下来。他再也没去过夫人的院子。

    她从未进过他的书房，一日，他回来时满身酒气，叫住正欲退下的她，说要教她识字。

    偌大的书房里，炉火烧得正旺，书香与梅香隔着一扇窗晕染交融，他握住她的手写下他的名字，背后温热的呼吸轻轻触碰了耳朵，她听见他说：“林修然，我的名字。”

    窗外，大雪铺天盖地地袭来，落在屋檐，落在枝上，落在心坎上，柔软而温柔。

    她一笔一画生涩地描摹他的名字，缱绻而深情。

    他还教了她写自己的名字，不是后来夫人取的名字，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名字，也是她本来的名字——冬青。

    但她不关心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只学会了写林修然。

    “怎么只写我的？”林修然看见纸上都是他的名字，哑然失笑。

    她不说话，他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说了很多从未说过的话。有时说他幼时的趣事，有时说朝廷的局势，有时又说家里的琐事。一切都是她未曾听闻的。

    空气突然静默，她听见他说：“开春我要去西北战场。”

    她搁下笔福身，“那便恭祝公子即将赢得功勋，光宗耀祖。”

    他微微一笑：“你可愿陪我一同前往？”

    她心下一震，抬首瞪大眼睛看着他，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我愿意”。

    他不作解释，只笑意盈盈看着她。

    她几乎要被他的笑诱得应了下来，窗外忽然吹进了一阵寒风，一时的冲动，涌上心头的情意忽然也冷了下来。

    “奴婢陪着公子只会添乱，公子不若叫上白述。”白述是贴身伺候林修然的小厮。

    寒风吹过后，大雪终于凌乱。纵是炉子烧得再暖，也抵不住一阵一阵的寒风侵入骨子里。她的膝盖隐隐作痛，却不敢言说，只低下头，听候吩咐。

    未至开春，除夕前一日他便带着白述前往战场。

    她没了他的庇护，夫人把她叫去使唤，一日一日换着花样罚，倒也不敢叫她丢了性命。她是不怕的，也不后悔没答应林修然。

    受罚的时候，她常常想着林修然，在心里将他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下来，写了一遍又一遍。他不曾说一句“等我”，她却自觉日复一日地等他。

    她自知等他回来，也不过是重复那段短暂宁静的时光，少了责罚，多了一人而已。

    可她还是愿意等的。

    等了多久呢？她不知道。只是她等到父母意外辞世，她跪在院子里哭了一夜，他也不曾回来。她等到枯木逢春，等到春去秋来，等到大雪压满枝头，只等来了一句“斯人已逝”。

    夜半惊醒，透过月光，她看到大雪覆在枝桠上，无力的苍白，一片空洞迷茫，寒风朔朔，抖落枝上白雪。她想起那一日，他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写下他的名字，耳畔温热的呼吸让她既欢喜又无措。

    他问她可愿意随他一同前往，想来早已料到这结局，不愿留下遗憾，可她不懂，只怕他一时冲动，她随他去了只会碍着他办事，让他惹上闲话。

    因何爱，缘何恨，不可知，不得知。

    她不想去恨，恨红尘俗世也好，恨奸佞小人也罢，恨再多，他也回不来了。她只恨当时没能随他共赴黄泉。

    少年坟前，石碑冰凉，四周荒无人烟。她是一只孤飞的雁，惹了一身伤，只因尝了一丝他给予的甜，便甘愿抱着冰冷的石碑长眠。

    寒风凛凛，微雨朦胧，打湿昔日少年的衣衫。

    那日他在黑暗里，轻声安慰，“别怕，我在这里。”

    那日他在她耳畔轻声说话，他问她，“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

    她愿意。

    与他共赴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