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轩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他看向周围，众人皆是脸色骤变。
一行白字轻飘飘地浮现出：“第一关游戏，‘扫雷’，正式结束，恭喜各位玩家过关。过关奖励将随机出现在以后的关卡，请各位玩家做好领取准备。”
那白字悬浮了几秒，又轻飘飘地淡去了，只留下呆滞的人群。
原本喧闹的火葬场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人们沉重的呼吸声。炉机烧死人的微鸣声，也在这时格外清晰起来。
以后的关卡……
还有关卡……
还要再……
凄厉的尖叫声，打破了这一片死寂。但无人有心去查看是谁发出的动静，人们或是呆滞地杵着，或是颤抖着跪倒地上。
又要，再死一次了么……
那烈火里绞着血肉、黑雾中翻飞着鲜血的感觉……那种一辈子都不想再回想起的感觉……
好不容易活下来的……
死寂中，只有左上角的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减少。
刀疤男和那几个黑衣人也陷入了恐慌中，林轩瞅准机会，撒腿就跑，好在那几个男人也无心去追，他便一路挤出人群，隐到一处破败的房屋后微微喘气。
待呼吸平稳后，他便撕掉信号屏蔽器，脑芯瞬间涌上来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秦雪打的。他有些感动，便回了过去。
秦雪很快出现在眼前，她的脸色比之前更白了些许，看到林轩，勉强地支出一个笑容：“你……逃出来啦？”
“嗯。”
“挺好的……这样看来，那白字出现得倒正是时候。”秦雪深吸了几口气，脸色渐渐有了好转。见林轩竟毫无惊惧之色，她不禁疑道，“你……不害怕吗？”
“什么？”林轩愣了愣，回过神来知道她说的是那行白字。他微微笑了笑，却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没、没有……嗯，我也不怕。”秦雪也笑起来。
二人相视一笑，恐惧竟就在这笑容中逐渐被化解，心中渐是一片明朗。他们二人处在这惊慌落魄的人群中，如被湍流冲击着的小舟，终于在对方身上寻着了乱世的一丝安宁。
林轩本是羞于与美女说话，但经历了一次死亡后，再见故人，忽觉很是亲切，又觉秦雪笑容甚是好看，春风拂面般仿佛能将人心中的冰山融化。可回过神后，惊觉自己盯着人家姑娘傻笑了许久，脸上不禁一红，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秦雪的表情却很是凝重：“林轩，我已报了警，那男人根本不是王多财哥哥，而是警方通缉多年的罪犯陈立——是个杀人犯。”
林轩眼神一凝，小心地向外探去，好在那几个黑衣人全然不想管他的样子，已架起了棺材挤开惊慌的人群迅速离开火葬场。
他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又听秦雪道：“这个陈立已犯案两年，共杀害十余人，上下界都有受害者，已被列入一级通缉犯名单，悬赏金额高达二十万。”
“二十万？”林轩震惊，好一会发现自己关注错重点，干咳一声，“但是，如果是通缉犯，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点吧，这里人这么多……”
“如今脑芯之乱让警方忙得焦头烂额，可能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啊先不说这个了，”秦雪担忧的目光仿佛能从屏幕对面透过来，“那些被陈立抓住的无一生还，甚至连尸体都很难找到，他们好像能避开所有的监控任意妄为……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都市传说，但警局官网就这么介绍了……你真的逃出来了？”
林轩又确认了一番：“他们没管我，跑了。”
“他们没对你做什么?”
林轩看向手掌。他早已在感觉到异样时便把手上粉末尽数擦在衣角上，但仍觉手上微微发麻。但好在除此之外，身上并无不适：“……没有。”他不想让秦雪担忧，也没理由让秦雪担忧他，他们不过是久别重逢的同学。
“真的吗？”
“真的。”
“有事一定要及时说啊，警方对此案极为重视，已派人来下界了。”
“没事，我真没事。”
秦雪见他面色如常，稍稍放下了心，但语气中仍有担忧：“资料显示，警方只追查到了两具尸体……尸体表明没有任何损伤，法医鉴定，是死于细胞异常分化……具体我也说不出来，总之他们就好像是因为癌症而死的！可他们生前明明都很健康……你明天——不对，你马上，就去医院检查一下，好不好？”
林轩淡淡地笑了笑，却不说话。
他这么一笑，秦雪便知他是在心里拒绝自己了。她见林轩头发凌乱，衣有补丁，身后还是个巨大的火葬场，看上去好不萧瑟。她心中微微一惊，想起和林轩一同上高中时，林轩还未曾落魄至此。
林轩高三冲刺阶段突然退学，她曾去打听过，竟是因一场莫名其妙的医闹。那场医闹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林轩的父亲和一当红明星则是医闹的主角。被高考强占了青春的同学们难得有八卦可聊，有几个还兴冲冲想去采访一下当事人儿子的看法，只是苦于其已退学，多少带了点有瓜吃不得的遗憾。秦雪得知时震惊了一瞬，听着同学们八卦的声音，忽然觉得林轩退学倒也挺好的。
“哎，”传给她八卦的女生揶揄地看着她，“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哦我记起来了——你们俩好像有时会一起回家？该不会……”
班里起哄声骤起，秦雪百口莫辩，从此再未向同学打听过林轩。她隔壁那个时常传来欢声笑语的、永远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屋子，也一夜之间变得灰暗，仿佛折翼的天使坠落在地，招来一身血与尘土。
他搬家了。
她一时不解，直到看见了在他家附近晃悠的狗仔。她又觉得他搬家也挺好的。她四处打听，也不知他们搬去了哪里，而给他打的电话也只有忙音。她再也没见过他。
暑期，她再次来到他家门口，惊喜地看到那间屋子又亮起了灯光，可屋里却是物是人非。自称是林轩舅舅的人正敛着林家的财务，听到“林轩”二字，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等四年后再找他吧——那兔崽子杀人未遂，判刑啦！”
如今，已过了三年零两天。
三年……能把一个人改变多少呢？
她莫名其妙进入这陌生的世界，又意想不到地看见了他。他躺在草坪上背对着她，头发还是寸头，刚刚长长了点，又疏于打理，显得有些凌乱；身形消瘦，哪怕外头套了件肥大的羽绒服，也瘦得有些病态。
她原以为能一眼认出他来，却还是对着那个背影确认了好久。
她愣了好久，才藏起情怯，呼唤起那久违的名字。
“林轩……还是检查下吧。”
林轩还是摇头。
“是因为……”因为没钱？她急忙止住话头，怕伤了他自尊心，便小心翼翼地观察他脸色。
林轩神色如常，眼中深不见底，仿佛永远也掀不起半点涟漪。他依旧避开这个问题，轻轻道：“很快就要开始第二轮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秦雪一下噎住。半响，她轻叹了口气：“是啊，很快就要去鬼门关了。”
两人沉默下来，反是原本呆滞的人群渐渐回过神来，外边一片喧闹，哭喊咒骂声此起彼伏。人们渐渐都猜到了那倒计时是什么意思——24小时后，他们会像之前那般，毫无预兆地进入脑芯为他们布置的陷阱中，那一分一秒减少的白字仿佛死神的脚步声，滴滴答答响在人们心里。整个火葬场杂乱不堪，员工有的罢工，送葬队有的不惜大打出手插队、逼迫员工马上安葬的，也有直接把棺材扔地上跑了的……
林轩揉了揉眉心，只觉外界吵闹异常，严明也跑得没了影，好不容易到手的伙食又被这莫名其妙冒出的白字赶跑了。他刚才只点心了一个馒头，此时肚子依旧空着，见此时人心惶惶，忽是想起67区有家人工便利店，不知那里的店员罢工了没有。
要知在当今之世偷盗是多么不易，便利店基本都是由机器管理，什么异常都逃不过摄像头，若没有付钱，是决计出不了便利店的。但机器到底需要花钱买，下界也有几家付不起钱的，索性自家人开了家人工便利店，以供生存。
林轩皱眉，将偷盗之意从脑中清出。他从未起过偷盗之意，哪怕极饿之时，也是到处找工作讨饭碗，哪怕是到街上乞讨倒也愿意，从未想从“偷”字上下手——何况穷人何苦为难穷人，谁都不容易的。
只是这样一想，肚子又饿了几分，甚至生了些痛感。他捂住肚子，脸色有些难看，怕不是严明拿了馊了几天的馒头给他吃。
“你没事吧林轩？”秦雪急道，“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林轩抿唇不答。
“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找你，好吗？你的脸色实在不好。”
林轩这才露出了些惊异的神色：“你要过来？”
“嗯啊。”
“……别了吧。”林轩强撑起笑容道，“就剩下24小时不到了，好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何必来管我呢。”
秦雪直播界混久了，不知不觉也给带得油嘴滑舌起来。她哈哈一笑：“喜欢的事……跟你见面我也很喜欢啊。”
林轩突然被撩了一下，措不及防地红了一下脸，又赶紧低下头来掩饰神色，沉默一会，再抬头时又是平静如水的死鱼脸：“不了吧，我这有事。”
“啊，有事啊……”秦雪还是笑着，那万年不变的灿烂笑容竟变得有些勉强，“那不打扰你了，再见？”
“再见。”
林轩挥手作别，正要挂电话，忽听秦雪大喊了一句“等一下”。他顿了顿，看向秦雪。
秦雪的笑容更牵强了：“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你不也说了么，警方很快就来，我到时候也可以找警方帮帮忙。”林轩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谢谢关心。”
秦雪仍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看了看他，又瞧了瞧自己的脚尖，又看向他：“你……第二关，如果还活着的话，可以联系下我吗？”
林轩一愣。
秦雪犹豫了下，轻声道：“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到你电话啦……但如果都能活下来，还是多联系一下吧。能再见到你，我挺开心的。”
她想起那天，地上绽开烟花，他被烟花吞噬，从此只剩下一段血肉模糊的躯体。她猛的一怔，指尖微微发白，忙将那恐怖的记忆驱散。
她等了等，却没有等到林轩的回答。她忽是有些不敢看向林轩，手指搅在一起，道了句“再见”，便急匆匆挂了电话。
秦雪的身影逐渐模糊，灰暗的天空、破败的残垣一并印入眼帘。他颓然地靠在斑驳的墙上，目光空洞地落在地上。良久，他轻声呢喃道：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