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午后,一辆马车行在饶州屈山的枫树林之中。
马车内,孟寒山望向窗外秋景,握紧了手中书信。
他还记得,十年前那个秋天,上京皇陵的枫叶也像此处这般红,红得像是血泼了上去,绽放漫山刺目的血色。
血色之下,掩盖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十年前,上京皇陵……
“费兄,先帝驾崩才刚满一个月,还在停灵,你想干什么?”
皇陵围墙前,孟寒山不解地望着面前正试图翻墙的费云青。
此人是他同僚,也是他的至交,生性豁达不拘小节。一日前,此人秘密约他皇陵议事,他以为何事如此机密,竟然需要远赴皇陵商议,结果一来就看到此人撩着衣袖准备爬墙。
“孟兄,我们翻进去,找到先帝的棺位,开棺验尸。”费云青说道。
“你疯了!”孟寒山一把按住他,大惊失色,“这是大不敬之罪,要株连九族的!”
“我没疯。”
费云青一脸沉重,“就是因为我没疯,我也不懂装疯卖傻,所以才邀你来此。”
他把脚从墙上放下来,站稳之后,认真道:“先帝之死,事有蹊跷。太医见先帝呼吸脉搏全无,咽喉和胃部又验不出毒,所以才推测说是急症暴亡。可我观尸体面色红润,神色安详,除了没有呼吸脉搏,就像睡着了一般。”
“那又如何?先帝已逝,幼帝登基。先帝如何去世的,如今重要吗?费云青,你不要因为一时疑心病把整个家族的前程都断送。我们为今之计是好好辅佐幼帝,不要让那狼子野心的殷离阔把持朝政,祸乱朝纲。”
“那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费云青叹了口气,“守皇陵的宫人,在昨晚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呼救声,这个声音从皇陵传来,已经持续了三天,而且一日更比一日弱。”
孟寒山困惑的皱起眉,“什么?”
“我怀疑先帝没死。”费云青抛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我怀疑他还活着,只不过被人钉在了石棺里。而钉他的是谁,便是他那一手操办谭祭殓礼的好弟弟,我们恭顺亲厚的贤亲王!今日不管如何,我必去皇陵一探究竟,否则下半辈子我都寝食难安!”
见他一转身又要去爬围墙,孟寒山赶紧拉住他,“费兄!你清醒点。”
“先王入棺已经一个月了,试问谁能不吃不喝一个月还能活,还能呼救?更何况皇陵周围有重兵把守,要是万一被发现,我们就完了!”
“正因为有重兵把守,才更说明他贤亲王心里有鬼。”
费云青反手抓住他的臂膀,眼神里满是猜忌,“你想想,寒山,你仔细想想!陪葬品还未下葬,皇陵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具先王石棺,他派重兵把守,整整两万驻军啊,守的到底是什么?”
此话犹如当头棒喝,让孟寒山脑袋一懵。
是啊,如果没有秘密,贤王为什么要派如此多的兵力把守皇陵。整个上京也才只有四万驻军,竟然就拨来了一半。
只为了守一具石棺?
其中必定有鬼。
他眼神一凛,绑紧身上衣衫,“我们一起爬。”
那天晚上,他俩一起翻过围墙,绕开皇陵巡卫,摸进了黑漆漆的皇陵之中。
然而,好运并没有一直眷顾他们,在即将到达停灵石室时,他们不小心踢翻了石盅,被巡卫发现。
费云青一人挥舞着火把,拦下所有巡卫,让他快跑,查明真相。
孟寒山逃进石室,偌大而漆黑的石室,除了正中央摆放的装载先帝遗体的石棺,空空荡荡。
这里黑暗而寂静,一点点声音在这空荡的房间里,都会被无限的放大,就算掉了一根针,也能清晰听见。
于是他就听到,这寂静的石室里除了他的心跳,还有一种……非常细微而尖锐的声音。
沙沙的,细细的,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就好像,有人在用指甲,无力地刮着石壁,一次又一次,不肯放弃。
而这声音的源头,正是石室中央的那具石棺。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心跳陡然加速,一个不可能的猜想在他心中缓缓成型。
那一瞬间,他浑身发凉,只感觉身处地狱。
腿就像被注了铅,他整个人僵直地迈步,往石棺靠拢……靠拢……
当他满头大汗,颤抖着手扶住石棺,将耳朵贴近石棺一侧……
里面竟然传来了微不可闻的……呼息声。
他一时惊诧,如遭天雷轰顶!心惊胆战间,正待细听,下一刻,异变突生!
一把长剑从他身后砍来!
他耳后生风,顿觉不妙,身体一缩。
——“砰”!长剑砍到石棺上,炸开点点火星。
“啊!”他吓得跌倒在地,惊魂不定的抬头看向来人。
黑暗中,殷离阔身着戎装,提着剑走向前,那张肖似先帝的脸阴沉得像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你听到了什么?”
他剑指向他,缓缓靠近,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与恐惧,“说,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孟寒山胆战心惊地往后倒爬了两下,手边忽然摸到了一层墙灰。他急喘两口气,咬咬牙,抓起一把墙灰猛地掷向殷离阔,趁他被沙尘迷眼之际,爬起来就跑。
石室外皇陵入口,灯火通明,费云青已经被巡卫抓住,被架在门口大声叱骂。孟寒山踉踉跄跄地跑出来,殷离阔在后面提剑紧追。
无数巡卫将皇陵入口堵死,已是退无可退。
面对眼里满是暴虐杀意,逐步逼近的殷离阔,孟寒山颤抖着站起身,挡在被架住的费云青面前。
“殷离阔!你想好!杀了我们,你怎么和世家交代,怎么和文武百官交代!又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殷离阔面容狰狞,浑然不听,缓缓举起长剑。
左右火光映在他阴鸷的眼里,衬得他如疯似魔。
在长剑即将砍下来的瞬间,孟寒山厉声大喝:“你坐不上那个位置!”
长剑带着劲风,堪堪止于他劲侧一寸。
他满头大汗,声音凄厉,“只要杀了我们,你永远坐不上那个位置!我与云青,是文官牛耳,我们金印紫绶,天命加身!我们死于你手,你怎能堵上悠悠众口?”
“寒山,别怕他!他不敢杀我们。”费云青在他身后挣扎着,“你在石室里查到了什么,我们到宗庙告发他!”
孟寒山没有应和费云青。
他挡在费云青前,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下一刻,他直直地与殷离阔那双恐怖的眼睛对视,以一种向天发誓的语气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那日,他与费云青侥幸捡回一命,但殷离阔却以两人擅闯皇陵为罪名,将两人打入诏狱。
几日后,昏暗的诏狱中,殷离阔踩着昏暗灯火而来,蹲在他的面前,神情阴冷,“你听到了,是不是。”
孟寒山神色自若,不复数日前的慌乱,“我听到的,就是你听到的。殷离阔,那日你不敢杀我,从今以后,你都杀不了我。我已经把此事原委写于信上,分别托付给三个人。倘若我和云青遭遇意外,那三人就会展信研读,继而按照我的吩咐,将此事公之于众,布告天下。”
殷离阔冷笑一声,“没人会信的。”
“谁会相信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不吃不喝,三十天还能活。这些都是你的托词,为你惑世诬民找的借口罢了。”
“没人会信,但你会害怕。”
孟寒山摇了摇头,看着他,眼神里面满是猜忌,“因为殷离阔,你心里有鬼。”
殷离阔没有抓到他和费云青更多的错处,便只好放了他们,只是把他们的官位降两级。
他一出诏狱,马上展开调查。
殷离阔没说错,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也不会信,竟然有人能不吃不喝三十天还能活。殷离阔一定用了什么特殊的手段,如果能把这个手段查出来,那么真相就可大白于天下,罪魁祸首也能最终伏诛。
他起初没有头绪,直到注意到先帝最喜欢饮酒。他回想起此前去皇陵时在石棺旁闻到的极淡的酒味,联想到,会不会是殷离阔在酒里下了毒?
而有一个酒商正好和殷离阔过从甚密!
于是孟寒山便开始调查这个来自江阳的酒商,并趁他从贤王府断腕离开时,羁押了他,施刑审讯,可无论如何都撬不开他的嘴。
那时他才明白,殷离阔之所以不把这个酒商灭口,肯定是因为对他的硬骨头有绝对的信任。
再后来,殷离阔在朝中势力渐大,只手遮天,就把他和费云青贬到了江南,随时监视。他深知费云青性子冲动,当年石室之内发生的事,他一直瞒着他,不想让他背负过多。
这些年他自己一直蛰伏,并暗中调查当年那个酒商乔正则,可如今随着乔正则的横死,知道当年真相的人越来越少,此时再不搏一把,真相终将掩埋在泥淖之中。
此刻,孟寒山垂眸,看着手中数封书信,叹了口气。
十年前他在上京任官时,弟子门生众多,也有许多如今的大人物欠过他人情,如今,便是启用这些人脉之时。
他望向窗外,只见山湖之间,层林尽染,白鹭高飞。
幼帝羽翼渐丰,当年之事,是时候让他知道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