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宴

    十月十五日,下元曲江宴开宴,江南四州百官共聚花萼相辉楼,楼前车如流水马如龙,场面一时十分壮观。

    下元节的来历与道教有关。道家有三官:天官、地官、水官。三官的诞生日分别为农历的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这三天被称为“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

    下元节,就是水官解厄之辰。据说在这一天,水官旸谷帝君将下降凡间巡查人间善恶,根据考察,录奏天廷,为人解除厄运,消灾解难。

    在这一天,民间会祭祀、祈福、办庙会,官府会放官员差吏们休沐三日,也会延缓死牢犯人的死刑执行。

    乔知鱼猜测,贤王之所以选在下元节大宴百官,应该有休沐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年末事务众多,如果十月中旬还不召集群臣聚一聚,直到明年三月清明节,江南各处官员才能得闲。

    上午辰时,官员们就已经到江南府都厅议事,下午来这来这花萼相辉楼,相当于就是欣赏一下歌舞,在贤王的带领下吃一顿工作餐。下午申时末,官员们各自都穿着自己的便服,来到了花萼相辉楼。

    到了酉时,贤王主持了大家拜水官,说了几句慰劳的话,便让大家入座,下元曲江宴就开宴了。

    花萼相辉楼,楼上觥筹交错,歌舞醉人,一片盛景;楼下后厨忙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所有能用的人手都被用上了,乔知鱼也被抓来做壮丁,一会儿被抓去烧火,一会儿被赶去舀水,像个陀螺一样被赶得团团转。

    等熬过了宴席的上中场,到了下场的时候,厨房里才慢慢松弛下来。该上的大菜都上得差不多了,该雕花拼盘的小食也早已做好,酒食拼盘早已摆好。传菜稍歇的空当,后厨里厨子厨娘糕娘们人人一脸菜色的坐着倚着,半点力气也没有,恨不得能倒头就睡。

    突然,一个小厮从楼上冲了下来,激动得面红耳赤,“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酒事、冷食、糕点、肉菜等几个管事齐齐抬头,面露惊恐,“怎么?!”

    此等大宴,最怕后厨出纰漏,要是真出了事,把他们几个头砍了都不够塞窟窿的。

    “呃不是坏事,是好事。”小厮急忙解释,“是酒,是化鹤酒!”

    原来这次下元曲江宴邀请的官员中,有一位异人,叫做费云青,据说他二十多年前少年得志,金榜题名,后来便辅佐先帝匡定天下,可谓忠心不二,劳苦功高。可惜十年前,不知为何屡犯大错,被贤王从中央贬了下来,做了留州的知州,此后他性情跋扈屡次顶撞贤王,官位被一贬再贬,现如今已经成了留州下面一个小县的从事。

    此次下元曲江宴,贤王顾念旧情,仍是邀请了他,结果他当场发酒疯,就说贤王不是个东西,圈禁他们这群老家伙十年,连口好酒都不给喝。

    “他骂桂酒椒浆是一泡甜水,逍遥散人更是狗屁不通!”小厮绘声绘色。

    眼看当时贤王就要下不来台,一边的守卫也准备把这闹事的留州从事给架出去,事情突然峰回路转了。

    有传菜的侍女端着宴席的酒菜经过大殿,费云青一把就抢过酒壶,一饮而尽,然后“嗝”地一声,捂着胸口硬邦邦倒地,声息全无。

    “整整五息,大殿里没人敢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死了!

    贤王脸色大变,站起来,正要去探他呼吸,结果你猜那老疯子怎么样?他突然之间缓过气来,然后嚎啕大哭,再然后又笑,在大殿里笑得前俯后仰,面红耳赤!”

    听到如此诡异的情景,厨房里已经有人起了鸡皮疙瘩,搓着自己的胳膊埋汰道:“这人是有脑疾吧!”

    “对啊,怎么疯疯癫癫的,怪吓人。”

    “没有,他特别厉害!”小厮瞪圆了眼睛,一脸崇敬,“他大喊拿纸墨来,有人就给他拿了纸墨,你猜他怎么着?他当场题诗,洋洋洒洒写了十七首!写完以后,把笔一扔,大笑离去。这人一定是很有本事的大人物,他的墨宝我抢到一张,大家看……”

    小厮宝贝似的从怀里摸出一张宣纸来,给众人展示。

    “欸,谁识字,手干净点的,来给大家伙念念。”糕点管事问道。

    乔知鱼见状上前,“我,我会认字。”

    她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然后接过那纸。一入眼便是龙蛇飞动的狂草,扑面而来的肆意洒脱,再看那诗:

    “平生自省宜三黜,老去何心望九迁。犹恐惊涛翻四海,直须化鹤作飞仙。”

    直译过来就是:贤王你老小子不当人,一再贬爷,爷现在心灰意懒不伺候了,再你爹的见。

    这是一首辞职诗,老人家喝了化鹤,想必是想通了什么,一下豁达起来,决定辞官而去了。

    乔知鱼放下宣纸,若有所思的一笑,这群文化人,喝了酒还挺神奇,他们难道真的能领会酒中真意?还以为他们会像喝饮料一样,酒从嘴里过一遍就落入肚肠。

    她突然间觉得有趣起来,好想去看看他们每个人喝了化鹤的反应。

    “贤王大人呢,还在殿里吗?”她将宣纸还给小厮,又问道。

    “没有,他被气走了。”小厮宝贝似的收起墨宝。

    听到老狐狸已经退场,乔知鱼便把围腰解下,顺手端了个传菜的木盘,和管事知会了一声,往楼上走去。

    上了楼,她端着木盘,在走廊中穿行,隔着竹帘,可以影影绰绰的窥到大殿之中的模样。

    大殿之中,原本的桌椅板凳如今全都撤走,地面上铺上了地毯,放上低矮长案和蒲团。一众官员在蒲团上盘膝而坐。大殿朝向正东方向的位置最高,那里放置的长案要比官员们的木案更高也更宽,还有金色暗纹。很明显那里是贤王的座位,那儿如今空无一人。

    宴席已经到了尾声,守卫也有些松懈,乔知鱼端着菜不动声色的混了进去,进入了内场,她从数根大柱后缓缓走过,殿内众生相全部纳入眼底。

    大殿中央,经过了此前短暂的骚乱,此时歌舞又起。

    周围座位上,各个官员们,有的拿着宣纸在讨论费云青的诗句;有的两两凑对在商量着什么事;有的自斟自酌,一人独饮;有的酒劲上头,伏案睡去。

    在这些人中间,一个两鬓斑白,精神矍铄的老头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一身素白衣衫,浑身上下干净整洁,腰板笔直,看起来十分健朗。此刻,他正在闭目养神,面容平静的模样,仿若不是身处这乱糟糟的嘈杂环境里,而是置身于山野之中。

    他的座位离贤王的位置较近,想必应该是个身份地位都极高的人物。乔知鱼瞄了一眼他的食案,发现上面无论糕点菜食,尽数完好,一点没动。

    她想了想,提步往那边走去。

    手中木盘上的菜品正好是一盘糕点,最上面那一颗正巧是薄荷方糕,是花糕娘子把化鹤包成酒心那一款。

    她躬身入席,跪坐在老者身侧,挺直腰背,将糕点盘摆上他面前的食案。

    “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贵人尝一尝糕团,也算与民同乐。”她低声道。

    江南民间有俗谚云:十月半,牵砻团子斋三官。下元节,饶州一带几乎家家户户用新谷磨糯米粉做小团子,包素菜馅心,蒸熟后在大门外“斋天”,斋天完毕便将其分食,以期好运。

    老者名孟寒山,如今是饶州州城的一个闲官,他闻言,缓缓睁开眼眸,“你是?”

    乔知鱼面色平静,“小人是后厨小厮。此次盛宴,贵人没有动筷,主厨惶恐,差小人来问,可是酒食不合口味?”

    “忧愁负重,难啖珍馐。”孟寒山叹了口气,“不曾想连累了你们,是老夫疏忽。”

    他抬起手,随手捡起面前糕盘顶上的一块薄荷方糕,咬了一口后,微怔,低头看向这方糕,“酒心不错,清新怡人。”

    “酒心是此次云川府的宴酒,名化鹤。”

    乔知鱼自然地端起青瓷酒壶,为他满上一杯,“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贵人忧思难断,何不小酌忘忧呢。”

    “化鹤?”

    孟寒山看着酒杯,笑得有几分萧索,“犹恐惊涛翻四海,直须化鹤作飞仙。云青兄喝完化鹤,就当真化鹤而去。我倒要尝尝,这酒有何不同。”

    他抬手举杯,一饮而尽,阖眸细品。

    半晌,乔知鱼问道:“如何?”

    “酒中有真趣。”

    孟寒山抬眸,望着这嘈杂的大殿,东倒西歪的同僚,靡靡的歌舞,点了点头,“化鹤归山林固然是好,可如果人人避世,这江山社稷又该如何?”

    曾几何时,他与费云青同进进士,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又有同窗之谊,那年上京蟾宫折桂,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何等的意气风发!

    后来二人辅佐先帝匡定这天下,当时文臣之中,以他与费云青为首,武将之中,功勋最重数裴实,可后来先帝急病而亡,殷离阔狼子野心,登上摄政之位,玩弄权术,结党营私,铲除异己。裴实死了,他们二人也被一贬再贬,被殷离阔控制在股掌之中。

    十年前,他与费云青被贬江南之际,曾约定隐忍蛰伏,等待幼帝羽翼长成,重返上京,重振朝纲。可如今十年过去,贤王一手遮天,而他们希望渺茫。

    十年的愤恨,十年的失望,十年的不甘,可能还要面对下一个十年,再下一个十年。

    天之骄子,沦落至此,蠖屈不伸,穷途潦倒。不怪云青兄辞官归去,再不回头。

    现在只剩他一人,他要退吗?

    当年他前往上京游学之际,老师曾告诉他,文人是天地的良心,心中有死守的信念。

    肩担日月昆仑而不倾,背负万世之责而挺拔!

    他的骨头硬着呢,些许风霜罢了,压不垮。

    他淡然一笑,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酒不错,不过,还缺些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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