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戏

    前往饶州的马车上,乔知鱼坐在废纸堆中,捏着一张画满圆圈和箭头的宣纸,默默发呆。

    如果事情的真相与她的推测相符,那人人都来问她一句“神仙醉为什么叫神仙醉”真不奇怪,那个背后有人指使的山贼头子执着于把她斩于刀下也不奇怪,那个变|态的监酒时时刻刻都像审问刑犯一样审她就更不奇怪。

    甚至于,她都觉得那个贤王殷离阔到现在都还没捏死她,属实是有些宅心仁厚了。

    至于贤王的怀疑,这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乔父已死,神仙醉本已成为旧事,不会再有任何人提起,偏生他的儿子又酿出血酒,而且还给这血酒意味深长的取名为神仙醉,还大张旗鼓的参加酒节获得酒探花的名号,将这神仙醉售往上京,直接送到所有高官贵人面前……

    此行此举,不啻于每一步都在虎口拔须,坟头蹦迪。

    乔知鱼咽了口唾沫,呆呆的抹了把额角的汗。

    她能活到现在,实在是太好运了,说真的,她以前总觉得自己倒霉,现在觉得自己简直就他大爷的是个福星转世。

    她又想到沈怀在那天晚上跟她说的那句话——

    “这次,我会把你送到那位大人身边。藏好你的狐狸尾巴,只要过了这一关,你就能活。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怀疑你。”

    在她酿出神仙醉并获得酒探花以后,沈怀就刚好被派来任监酒一职,时间这么凑巧,他应该就是贤王的手下。

    这也能想通,如果她是贤王,自己身在上京,发现极远处的云川出现了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小东西,要么直接摁死,要么就会派个人去随时监视。

    不过,听沈怀的语气,感觉他有点胳膊肘往外拐,身为贤王的手下,竟然敢给她漏题?

    能遇到他也算她的幸运,要是没有他这么个吃里扒外的异类在旁敲侧击,她压根想不通这些事件之间的关节。

    如今这些事情全部想通以后,有些东西,就变得更加细思极恐起来。

    比如数日前,她这个乔家家主当街发布神仙醉酒方一事。这事轰动极大,在当时至少是震惊了整个江阳和云川。此事在不同的角度,可以有多种解读。

    在围观群众看来,这是年轻气盛的乔家家主难以忍受被李家泼污水,气急之下,出此下策,把传家的酒方都当街给扬了。钱也不要了,发展前景也不要了,可能这小家主事后也会偷偷后悔呢。

    在李志和李守业看来,这是乔知鱼这个疯子一气之下干出的玉石俱焚的疯事,拉着当时江阳城其他仿她家酒的酒户一起同归于尽——谁也别想好,通通都给爷死。

    而在乔知鱼自己的角度,当时她的系统升级了销售方式,给她开放了酒类营销和下级代理功能,她其实就是想把酒方散出去,让大家都酿神仙醉、卖神仙醉,这样就能涨积分。当然,她也有报复李志的意思,谁叫他给她泼脏水。

    然而这一整个事件,如果是站到贤王角度,他会怎么想呢?

    故人之子,不仅将酿出的新酒取名为神仙醉、将这神仙醉售往上京,还当街散发神仙醉的配方,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求什么?不求名,不求权,连身为酒商最看重的利都不求了,好像仅仅是希望全天下的人都看到神仙醉这酒本身一样。他如此反常的宣扬神仙醉,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是不是在密谋着什么?是不是想在所有人都知道神仙醉以后,把他父亲的冤屈与这神仙醉背后的秘密告知天下?

    乔知鱼再次冷汗淋漓……

    怪不得沈怀总是问她“你到底有什么秘密”,她当时只觉得沈怀故弄玄虚,如今一看,真不怪他,她的这些举动实在是太引人怀疑了。

    如今她被授予下元曲江宴的宴酒资格,即将前往饶州,马上就要到贤王眼皮子底下,这可真叫做羊入虎口,千里送头。

    能在古代顶层的政治斗争中胜出的老男人,都是人精,要是稍微露出一点点不对劲的地方……

    思即至此,马车里,乔知鱼痛苦绝望到扒着车壁撞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只是来酿酒的,为什么还要搞权谋!她七情上脸,六欲随心,她有什么资格搞权谋,第一个死得就是她!

    说好的酿酒呢?

    系统,系统!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她在脑海里朝酒斗系统大喊救命,幻想着她的系统能大展神威,重塑世界线或者直接篡改位面什么的,然而系统只是不断的跳出弹窗:

    【叮!经检测,宿主生命体征平稳。】

    【叮!经检测,宿主呼吸、体温正常。】

    【叮!经检测,宿主心肺功能完好。】

    喔,她的系统很废,她很早以前就应该有这个觉悟了。

    乔知鱼深吸一口气,坐直起来,重整旗鼓。

    好吧,反正现在都快到饶州了,她是免不了和老狐狸见面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硬撑过去。

    现在,她的首要任务是,仔细给自己捏造一个人设,这个人设最好能够合理解释她做的所有出格的事情,而且这个人设,必须贴合她本身。

    想想吧,她是江阳酒乡四大酒户中最年轻的家主,是颇负盛名的酿酒天才,是性情孤傲自负的酤酒人,是年仅十七,年轻气盛,最容易被野心和欲望蛊惑的少年郎。

    对,这就是“乔临”本人,甚至压根都不存在什么“人设”。

    她拿起下元曲江宴的简帖,屈指弹了弹。

    哎,人生如戏,全靠演技,拼了。

    ——

    乔知鱼前世有一个朋友是演艺行业的,总是喜欢和她叨叨自己高级的沉浸式表演法则,让她这个门外汉也对表演艺术略有耳闻。

    按乔知鱼的理解,所谓沉浸式表演法则,就像是撞了鬼。

    如果说普通的演技着重在“演”本身,是在努力的“演”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那么沉浸式表演就是相信世上曾经真的存在过自己即将饰演的那个角色,只不过那个角色死了变成了鬼,“演戏”的过程就是把演员自我的灵魂请出体外,然后邀请那个角色的鬼魂进入躯壳,完成一次神奇的降灵。

    自从踏进饶州那一刻,乔知鱼便真真切切的被“乔临”的鬼魂附体。

    她自己的灵魂带着她所有的秘密游离于躯壳之外,警惕着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而她的躯壳被“乔临”主宰,兢兢业业的忙前忙后。外人看来,她全然一个激动、努力、上进的少年酤酒人。

    饶州,离下元曲江宴开宴仅有三天。

    下元曲江宴设宴地花萼相辉楼,后厨忙中有序,准备糕点冷食。

    “化鹤是冷酒,不能温。酒液须以冷色酒器装置,最好用青瓷。瓷瓶小巧,不能过大……”

    后厨一角,乔知鱼倾身与分掌宴席酒事的酒管事沟通细节。

    下元曲江宴的宾客众多,而且各个都有官名在身,身份不凡。这场宴席,便相当于现代两三个省的省市级官员一起聚餐,兹事体大,规格极高,务求面面俱到,不得有失。

    花萼相辉楼是江南规模最大的酒楼,以前亦有承办这种大规格宴席的经验,因此也并不慌乱。

    这次花萼相辉楼的曲江宴,设一个总管事总揽全局,负责对接贤王府,协调上下;这个总管事下有三个副管事,分掌场地、歌舞、后厨;其中掌后厨的副管事下,又有十余个小管事,分管酒事、冷食、糕点、肉菜、素食、汤羹、果盘、茶饮、餐具、传菜等。乔知鱼只需对接酒管事,交代化鹤酒的注意事项即可。

    一场大宴,不可能只有一种美酒。这些下元曲江宴一共有三种宴酒,分别是江北府的米酒——桂酒椒浆,余杭府的黄酒——逍遥散人,云川府的烧酒——化鹤。

    整场宴席被分上中下三场,搭配的歌舞、酒菜都各不相同。

    酒管事告诉乔知鱼,她的化鹤被安排在了最后一场。也就是说,她的酒是三种宴酒中,最后才能登上桌的。

    酒食与歌舞不同,歌舞节目最后出场的,叫做压轴,说明分量重,被人看得起,而酒食不同。食客吃到最后,舌头早已尝遍五味,失去敏锐,腹中已是胀满,脑袋亦是昏昏,谁还能有心思去细品那最后上桌的酒水,恐怕就是当个饮料,和着饭后茶点囫囵下肚便是了。

    乔知鱼脸上恰如其分的露出一丝落寞,随即而来的是愤恨和不甘,可最后,所有情绪都变成一抹无奈自嘲的笑。虽然她的手仍在膝上不甘地握紧,但她嘴里只是说道:“酒管事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那三角眉吊梢眼的胖管事给了她一个“算你识趣”的眼神,低头在小册上记录下来。正记着,突然糕点管事找了过来,客套了两句,就说要跟胖管事要个人。

    “你们那‘化鹤’酒户在不在,找他有点事?”

    乔知鱼闻言,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疑惑,站了出来,“是我,我是化鹤酒户,什么事?”

    糕点管事眼前一亮,“我叫刘蒙,是糕点管事,来来来,我们这边走。”

    刘蒙一直将乔知鱼请到糕房外,这才说出了找她的缘由。

    原来宴会糕点里有一房薄荷方糕,计划是包一些酒浆进去,做成酒心的口感。花萼相辉楼的花糕娘子本来是准备沿用黄酒酒浆,结果在乔知鱼来的那一天晚上尝了她散给大家的“化鹤”,大受震撼,思来想去决定弃黄酒不用,而用“化鹤”作为酒心。

    刘蒙此次前来,就是受花糕娘子所托,来问她有没有多余的“化鹤”。

    “有!”乔知鱼喜出望外的点头,一口应承下来,“有多的!我多带了十坛,够不够?”

    “十坛,那肯定是绰绰有余了!”刘蒙也面露喜色,“我去告知糕娘子。”

    “欸。”乔知鱼抓住刘蒙胳膊,有些踌躇的问道:“她,真的说我的酒好?”

    刘蒙闻言,转身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小兄弟,这还有假?如若你的酒不好,糕娘子怎敢把它包到方糕里。你还年轻,别急,慢慢来。”

    乔知鱼顿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腼腆,又有些激动的笑。

    十七岁的少年人,突然被人肯定,眼里像是又点燃了一把火,双眸亮晶晶的。她感激地说道:“多谢。我……我可以来给你们帮忙,你们缺人手吗?”

    “缺啊!缺得很!”

    刘蒙顿时来了精神,“我们糕房多是娘子,力气小些,和面正缺人。走!今天做完,请你吃饭。”

    他长手一揽,就揽着这个朴实好忽悠的年轻劳力,一头扎进了糕点房。

    花萼相辉楼对面,是贤王名下的一处府邸。

    此时,府中高楼之上,有人袖手而立,将花萼相辉楼底楼后厨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良久,他抬手端起一盏酒,浅酌一口。

    那盏中酒液清透如玉,赫然便是“化鹤”。

    “不愧是他的儿子,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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