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作弊”两个字刺中了金满富的神经。

    他闻言身子一僵,随即怒不可遏,瞪圆了眼睛:“你说我作弊?!”

    金台夕鲜少见爸爸发火,有理也不禁声音矮了三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他……”

    金满富打断她:“金台夕,我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直,除了你妈生你的时候,连个红灯都没闯过,你敢污蔑你老子作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看你是在家闲出毛病来了,好吃懒做我能养着,满嘴跑火车我可伺候不起,你不嫁人就赶紧找个厂上班去,省得我看着心烦!”

    金满富从没对宝贝闺女说过这么重的话,金台夕也起了火,梗着脖子叫板:“那我走,省得惹你烦!”

    在一旁看热闹的老头见父女俩真吵大发了,笑嘻嘻来劝架:“姑娘别听你爸瞎说,就他打小稀罕闺女那个劲儿,才舍不得你走呢。”

    “谁说的?这倒霉闺女谁爱要谁要,自生自灭吧!”

    金满富说完,拎着水杯开车走了。

    金台夕气得呼哧带喘,不知他怎么就忽然炸了。

    周牧野凑过来,声音里压着笑:“棋是你爸下的,我作弊就是他作弊,说不清楚的。再说请外援本就理亏,他爱下棋,又好面子,当然生气。”

    金台夕冷静下来,也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金满富愤而离席,就是怕说不清楚这事儿。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竟然在给她分析她亲爹的心理活动,还头头是道。

    “挑拨离间,阴险小人,你可真是损人不利己。”

    周牧野展了展手里的租房合同:“我的目的已达成,而且我劝过你的,你不肯听罢了。”

    金台夕的思路这辈子也没有这么清晰过:“我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怕我爸反悔,利用我把他气走。但你想岔了,我家的租客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周牧野一哂:“是吗,比做你的同桌还难?”

    金台夕抿了嘴,懒得再理他。

    当年,俩人差点做了同桌。

    班里二十二个人,十对其乐融融的同桌排排坐,偏偏他俩分列最后一排左右,像俩刺头,非常影响班级团结。于是班主任好言相劝,希望他们把课桌并在一起。

    “不行!”“不行。”

    两人异口同声。

    “为什么?”班主任问。

    理由多得数不过来,金台夕随口说了一个:“他上课总睡觉,影响我听课。”

    周牧野淡淡瞥了一眼金台夕的课桌,作业本上横着一只钢笔:“她写字声音太大,影响我睡觉。”

    班主任看着周牧野深吸一口气,然后转头对金台夕拧眉道:“金台夕,你理科成绩差,多向周牧野同学请教学习,对你有好处。再说牧野参加那么多课外活动和竞赛,累了休息一下也正常,他安安静静睡觉,能影响你什么呢?”

    金台夕攥了拳:“他影响我心态!”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伟人为了磨炼心性,在闹市当街学习,你才高一就心态这么不稳定,到了高三怎么办?”

    金台夕叹为观止:“老师,怕吵的是周牧野,您这个例子该劝他才对。”

    班主任板了脸:“你这是什么态度?班上这么多人想和周牧野坐同桌还没有机会,你倒挑三拣四,也太孤僻了!”

    金台夕万万没想到,孤僻会成为别人对她的形容词。

    从小到大,老师同学提起她,用词都是人来疯、话痨、贫嘴、多动这一类,孤僻这么文静的词汇和她八竿子打不着。

    她确实和同学处不好,但是经她多次彻夜分析,这不是性格问题,是阶级问题。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天生对立,靠她一个人活泼可爱搞关系,是无解的。

    这道理太过深奥,她怕班主任听不懂,于是换了个通俗的理由:“老师,现在的主要矛盾是,就算我同意,周牧野也不会同意的。”

    班主任转向周牧野,一脸和善:“请问你同意吗,牧野?”

    她的想法并不重要,高高在上者若肯俯就,底层人民就必须感恩戴德。

    周牧野双手插兜,没有看老师,而是偏头看金台夕,似笑非笑:“要是我同意呢?”

    十六岁的少年已经抽了条,比金台夕高出一头。两人距离不过一步,他看她的动作居高临下,正如在俯视二人之间的阶级鸿沟。

    他的戏谑令人生气,他自知能掌握他人命运的信心更令人生气。

    “你同意?你为什么要同意?”

    两人早已撕破了脸,他此刻同意就只有一个理由——捉弄她。

    偏西的日光从金台夕背后照过来,令她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周牧野眯着眼看了一阵,才看清她脸上是惊讶还是愤怒。

    “没意思。我不同意。”

    撂下这句话,他扭头就走,从始至终手都没从口袋里伸出来。

    金台夕舒了口气,一脸惋惜地朝班主任耸耸肩:“他不同意,我也没办法。老师再见!”

    回忆里的少年模样染了风霜,愈发凌厉,愈发不吝。

    也愈发讨厌,金台夕撇了嘴。

    “杵这儿干嘛,你爸呢?”拎着紫色皮包的贵妇走过来,爽利地问她。

    “输了棋灰溜溜跑了。”

    “嘿,这人怎么这样儿?说好送咱们去摄影工作室的。”李女士掏出手机,一连call了三遍,愈发火冒三丈:“越老越德行,还敢不接我电话!”

    金台夕煽风点火:“还有更气人的呢,他刚才下棋上头,把我的房子租给来历不明的人了。”

    李女士双手一拍,倒露出喜色:“你爸虽然脾气倔,但办事效率还是挺高的,这么快就把房子租出去了。算了,咱俩打车去吧。”

    金台夕没想到事情是这个走向:“我都无家可归了,哪还有心情拍证件照?”

    李女士毫不怜惜地用爱马仕抡女儿后背:“你老娘在这儿站着呢,怎么就无家可归了?而且不是证件照,是艺术照!”

    这包金贵,包上的金属锁头也结实得狠。金台夕背上挨了一下,痛得眼泛泪光:“包打坏了可别讹我。”

    李女士反应过来,赶紧揪着丝巾轻轻擦拭五金件,一脸心疼。

    “阿姨,我送你们去吧。”谦和有礼的男子适时登场,一脸真诚:“我是您家的新租客,感谢您和金叔叔把这么好的房子租给我。”

    李女士眼睛一亮,拉住他的手一连串发问:“我就说老金办事牢靠。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在哪工作,家里都有什么人?”

    金台夕的白眼翻到天上,抢答道:“他大学肄业,无业游民,众叛亲离,欠了一屁股债。”

    李女士一把撒开了手:“房租记得按时交。”

    周牧野轻轻点头:“您放心。台夕说得没错,我暂时从普林斯顿休学了,家中经营百货生意,但我已经从家中独立,所以出来租房。”

    李女士眼中消散的光芒重新聚拢:“你认识我们家小夕?”

    金台夕摇头:“不认识,别来沾边。”

    周牧野点头:“我们是同学,求是中学。”

    求是中学四个字,就是非富即贵的名片。当年金满富使出钞能力四处打点,又拉下脸苦求服务过的大人物,才把金台夕送进校门,就是为了让她多认识几个上流社会的伙伴。

    谁知上了三年学,金台夕非但一个朋友没交到,还直接躺平了。金氏夫妇也曾后悔当初的决定,可今天看来,也不是毫无成果。

    李淑霞眼睛一转,想起了自己从美容院听来的八卦:“你家开的莫不是……春秋百货吧?”

    周牧野未置可否,笑道:“家里的生意都由长辈打理,我从不过问。”

    “哎呀呀,原来是同学,怪不得我看你面善。快说说,你俩当年关系好吗?”

    周牧野侧身礼让,让出路边一辆闪闪发亮的宾利:“阿姨,我的车停在那边,不如路上聊。”

    金台夕拽住一脸慈祥的母亲,警惕道:“你的车不是抵债了吗?”

    “一会儿办过户手续,今天不坐,就没机会了。”

    “现在的放贷公司这么讲武德吗?”

    “现在是法治社会了,产权清晰的资产才是优质资产。”

    “呵呵,这么优质的资产我们可不敢坐,您赶紧去办事大厅拿号吧。再见!”

    话音刚落,李女士已经利索地上了车:“愣着干嘛,再不走要迟到了。”

    金台夕攥拳:“妈,我不会上他的车的。你快下来,咱俩打车去。”

    “老同学热心帮忙,你不要不懂事,赶紧上来。要不让你爸也换一辆宾利好了,这车挺舒服的。”

    “要坐你自己坐,我不坐!”

    金台夕转身欲走,周牧野却打开车门,把她拦了个严实。

    他俯过身,下巴搁在车门上,声音低得像夏日似有似无的风:“你不跟着,我可不保证会和你妈妈说什么。”

    金台夕不屑一顾:“我怕你?我行得正坐得直,没有把柄更没有话柄。”

    “是么?”

    轻飘飘的反问,她忽然心虚了。

    她逃过课,顶撞过老师,成绩吊过车尾,可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把柄。

    可她曾逃课上天台,趁四下无人哭了一鼻子。

    曾在顶撞完老师后,为了不被叫家长,在办公室里苦苦哀求。

    也曾为了不让父母知道她在学校的境遇,瞒下开家长会的通知,然后被发罚跑五公里。

    这些才是把柄。

    而这些把柄,偏偏都被校园里一个四处游荡的闲人撞破,并且没少嘲弄威胁自己。

    金台夕咬牙切齿:“你几岁了?还打小报告!”

    然后坐进了后座。

    周牧野手掌轻轻一推,关上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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