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璨确实清楚皇帝和太后为何久久不肯落座。
上一世柳璨获封凉国公,各种宴会也参加了一些,因此知道一些约定成俗的规矩——
倘若参加宴会的人里面有萧珏,那么群臣定然会先行落座,这之后,宋恒才会姗姗来迟地到来,并趁机免了群臣的参拜。
柳璨一开始并不懂宋恒为何这般安排,高聂便偷偷告诉他,说宋恒很是尊重抚育他长大的萧玥。以往萧玥还在世时,每到佳节,宋恒都会邀请萧珏赴宴。
宋恒知道萧玥不愿意接受萧珏的跪拜,便特意让群臣先行入座,随后自己和萧玥才会出现,并趁机免了群臣的参拜,以免萧玥心中不适。
后来萧玥虽然早逝,宋恒对萧家的恩宠却并未消散,这规矩也就留了下来。
果然,待到群臣落座,皇帝和太后才姗姗来迟。
虽然没有太监唱声提醒众人,但皇帝到来后,众人还是立刻起身,宋恒便不准他们参拜。等他和萧玥落座后,众人才又坐了下去。
这是宋恒第一次宴请萧珏,众人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个个都带着几分惊讶。
顾昭不由震惊地望着柳璨,柳璨有些得意地扬起了头。
昔日柳璨震惊于这位薄凉的皇帝竟然也会这般用心地对待自己的嫡母,便记住了这件事。
如今倒是给了他一个在顾昭面前长脸的机会。
顾昭又抬眼望向了萧玥。
之前顾昭已经和萧玥见过一面了,但再次看见萧玥,顾昭心头还是有些震惊。
萧玥消瘦了许多,不复之前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的模样。
萧玥依旧不喜欢复杂的发髻与堆叠的首饰,头上也依旧戴着一支夜月照竹簪,顾昭担忧之余,不由庆幸自己没有戴那支簪子,否则定然很是尴尬。
如是想着,萧玥又抬眼望向沈音与崔夫人,见崔夫人头上也没有戴着那支夜月照竹簪,心下更松了一口气。
看来阿璨确实将萧玥喜欢这簪子的事情告诉沈音了。
酒过三巡后,萧玥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脸上也带了浅浅的笑意。
酒酣胸胆尚开张,一群举止笨拙的马儿缓缓上场,萧玥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看向宋恒问:“这是……舞马?”
宋恒笑着回话:“是。太后也知道舞马?”
“我可没有少描刘相公的姓名,”萧玥笑着饮了杯酒,这才放下了酒杯:“刘相公自小就是神童,颇得唐明皇的宠幸。昔日唐明皇封禅泰山之时,刘相公年仅八岁,却走进大殿,向唐明皇诵读自己所作的《东封书》。”
“可刘相公当时年纪太小。唐明皇虽然高兴,却也怀疑有人捉刀代笔,欺君助兴,便命当时的宰相张说张相公来鉴别真伪,试探刘相公的才学。”
“因着刘相公的缘故,我也对张相公有所了解,后来偶然读到了张相公的《舞马诗》,便记住了舞马,对这种马儿念念不忘。”
“只是,我不曾想过,自己还有亲眼得见舞马起舞的一天。”
见萧玥开怀,宋恒也很是开心,凑近了萧玥低声道:“太后若是喜欢,莫说是舞马,即便是开元盛世,朕也会为太后寻来。”
萧玥侧脸望向宋恒,脸上笑容僵了一瞬,恰逢鼓乐声起,萧玥便又笑着转头看向了舞马。
八匹身形庞大的马儿排列整齐,四条细长的腿支撑着庞大的身躯,看着不免有些笨拙。
鼓乐欢乐热烈,马儿紧紧地踩着鼓点,倒也渐渐显出几分滑稽来。
这滑稽随着马儿的动作而越来越多。
萧玥从来不曾想过,原来马儿笑时,会把两排牙床全部露出来。一眼望去,马儿的下半张脸全部被大颗的牙齿占据。
马儿笨拙丑陋的模样渐渐逗笑了萧玥,萧玥的身形越来越放松,直到最后一个鼓点落下,马儿衔起硕大的银碗,屈膝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萧玥举起酒杯,又饮了一杯酒。
宋恒又问:“太后可还喜欢?”
萧玥依旧望着舞马,低声吟诵着张说最为有名的那首《舞马词》:“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因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只是……”
“只是如何?劳民废财吗?”宋恒宽慰萧玥:“太后素来节俭,爱惜民力,所以上天垂怜,天降祥瑞,才送了这么一批会跳舞的舞马过来,好博太后欢心。”
萧玥想笑又忍着笑,最后还是笑了出来:“祥瑞之说,皇帝自己信么?”
萧玥从未如此直白地戳破自己的谎言,宋恒一时有些愣怔,又见萧玥随手扔了一只小橘子给高铭:“铭儿有心了,还特地训了这么一批舞马出来。”
宋恒惊讶地望着笑着扔橘子的萧玥,直觉萧玥似乎……
有些醉了。
高铭两手捧着小橘子放在心口,闻言笑着回话:“太后娘娘真是高看奴婢了,奴婢只是认得几个字,哪里知道这种稀罕东西啊。”
萧玥酒至微醺,神情快活得很,说话也肆意起来:“你手下人做的事,也算是你的功劳。否则这些马儿,又怎么能算是皇帝替我寻来的东西?”
宋恒依旧紧紧望着萧玥。
这般的轻松快活,毫无戒备,萧玥果然已经有些微醺。
宋恒笑了,也学着萧玥的样子,扔了一只小橘子给高铭:“行,铭儿替朕好好地赏一赏这位手下。能讨太后开心,他功不可没。”
萧玥再望向宋恒的眼神便明晃晃的不悦起来:“别赏他,免得助长谄媚奉承之风。”
宋恒本就有意试探萧玥的心意,何况如今萧玥微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便故作皱眉:“太后说过,些许赏赐无关紧要,不会肥了他人,瘦了内承运库。他既然做了漂亮事,赏他些许财货,本就是应该的。”
“太后若是担心国库亏空,朕自内承运库里,出自己的体己银子就是了。”
萧玥有些气了:“这哪里是那几两银子的事?”
高铭忙捧着两只橘子开口:“两位陛下,奴婢有要事禀报。”
萧玥不悦地撇过头去,宋恒笑望着萧玥:“报。”
高铭便道:“搜罗舞马的人,奴婢可赏不了。他可不是奴婢的手下,是参赞宁夏军务的那位右佥都御史。”
萧玥又看向了高铭,愣怔片刻后才开口:“这批马儿……不是铭儿押解回京的吗?”
高铭笑:“奴婢可弄不来这个,倒是那位沈大人挺会弄这些蹊跷玩意儿的。奴婢在宁夏新造的房子竣工后,他还送了地毯来,地毯样式可新奇了,尺寸也分毫不错。十月份的时候,他跟奴婢说自己发现了一批舞马,想让奴婢带回来,好给两位陛下解闷儿。”
“他送你地毯?尺寸还分毫不错?”萧玥脸色难看起来,一双细眉紧紧蹙起:“一地长官……怎么做这些事情?怎么这般的……这般的、奴颜媚骨?”
见萧玥满心气愤,宋恒倒是笑了:“太后若是嫌弃他做事太难看,朕这就叫人把他拉出去打上一顿,好给太后消消气。”
萧玥越是关心国事,那只要他将国家治理得蒸蒸日上的,萧玥就越有可能接受他。
只是……
萧玥已经由三分醉变成了七分醉,此时生气地瞪着他:“你怎么用廷杖?”
宋恒笑望着萧玥,当即改口:“那太后被他气到了,朕若是不罚他,岂不是不孝顺?”
萧玥很是生气,可惜醉酒后神思迟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恨恨地扭过了头:“随你。”
宋恒便笑:“好,我不动廷杖,也不给他赏赐,反倒是当面斥责他一顿,让他丢了颜面,日后不敢再这般谄媚行事,太后可满意?”
萧玥一个人生着闷气,没有理会宋恒。
顾昭死死地抓着柳璨的手,不准他将两人的酒杯给换掉。
顾昭酒量三杯倒,偏偏这般宴会,没人会照顾她这可怜的酒量。
眼见临席的夫人举杯,顾昭也只能笑着饮下杯中的酒。
顾昭只能庆幸自己喝醉后并不会耍酒疯,也不会上吐下泻,搞得十分难看,只是会胸闷一段时间,随后沉沉地睡上一天。
柳璨自然知道顾昭的酒量,于是每逢旁人不备,便偷偷地将已经喝完的空酒杯换到顾昭那边,假装那是顾昭喝完的酒。
这法子倒是有用。酒宴过半后,顾昭也只是抿了一小口酒。
可方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舞马身上,现在舞马已经下场,顾昭可不敢再让柳璨这么换来换去的。
可柳璨也不愿意让顾昭喝醉啊。
于是两人便偷偷做着掰手腕的小动作,直到柳璨低声道:“快看!希声兄怎么出席了?”
顾昭便抬头望向沈音,柳璨趁机再一次换了两人的酒杯。
沈音孤零零地跪在会场中央,跪在方才舞马跳舞的地方。
沈音似乎有些惊慌,素来老成稳重的人,衣袖都有些乱了,露出了左手手腕上的红线。
所幸他的官袍也是红色的,那条红线倒是没有那么显眼。
红线上的桃核篮子还润润地闪着光。
顾昭不清楚目前的情况,有些担忧地拉了拉柳璨的衣袖,眼神询问:沈音不会出事吧?
柳璨微微摇了摇头: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柳璨并不清楚皇帝的意图,但沈音才华出众,政绩也出色,皇帝肯定不会将他怎么样,最多也就是训斥他几句,让他丢丢脸面。
既没有棍棒加身、投入刑狱,又没有冠带闲住、褫夺官身,区区一场训斥,这位少年老成、不久后就会入阁的沈阁老怎么会放在心上?
虽说,沈音面上也会很难看就是了。
只是,皇帝尚未开口,目光便看向了别处。
顾昭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就看到了有些困倦的萧玥。
萧玥似乎喝多了酒,此时左臂撑在桌案上,左手虚虚握拳,支着下颌。
她安安静静地望着宋恒,慢慢地眨眼,不时还轻轻地晃着脑袋。
随着她的动作,一缕碎发落在她的耳侧,夜月照竹簪也碎碎地闪着光。
银光闪烁,衬得她发更黑,手更皓,脸更红,眼睛也更加的盈盈含波。
美人微醺,朱颜染酡。
海棠春睡,芙蓉新妆。
满口斥责便再也说不出口。宋恒起身扶起萧玥:“绿袖,和朕一起,送太后回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