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沙

    寺庙中央大榕树罩天,轻摆摇娑。

    雨天没有香客,空旷里,能清楚听见沈时序上课的声音。

    “今天这节课做布袋偶,桌上有彩色锦缎是衣服。你们可以做醒狮,也可以做蟳蜅女,两种做法我会先说一遍......”

    新一代的镇上人被标训了口音,小辈们日常使用两种沟通语言,比起其他人带着尾音的习惯,他的字句里多了点温吞,字正腔圆,声音淳淳淡淡如春茶。

    吴逸盛望向了教室,向林诗英解释道,“你可能不知道,沈跃是他堂哥。”

    “沈跃?”

    “哦,我忘了,现在应该叫他林跃。”

    相比沈跃两个字,林诗英更熟悉林跃这个名字。

    因为这是她前男友的名字。

    她皱下了好看的弯眉,吴逸盛从她脸上读出了其他的意思。

    “我以为你知道,镇上海生文艺团你还记得吧,是他们沈家爷爷......”

    海滨小镇有一远近闻名的文艺团,叫做海生文艺团。当时,林诗英在拉二胡的父亲启蒙下学起了南音,为了更系统地学习,后头拜了海生文艺团里的南音演员为师。

    这个团的创始人就是沈家的爷爷沈如海。

    “嗯,这个我知道的。”

    “沈阿公有两个儿子,沈跃是他大儿子的孩子,阿序则是二儿子的。本来两家关系挺好的,但......”

    就在五年前,沈家老爷子去世,两家人因为遗产分配的事情吵得不可开交,闹到了祠堂,气的病的病,离婚的离婚,从此两家交了恶。

    “林跃是一点也没告诉你啊。”吴逸盛脸圆圆胖胖,有弥勒的面相,笑呵呵地,对林诗英的毫不知情甚是奇怪。

    “没有。”

    林诗英不知道该怎么跟昔日同学解释,她那短短只有两周的恋情,在林跃移民去了香港之后,就已经划下了句号。

    “他没从跟我聊过老家的事.....”

    林跃是父亲朋友的儿子,他们的父亲都同属一个商会,因此在大学期间走得比较近,也就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但林跃在她面前从不提及老家的事。

    可能也是来不及......

    所以,她不知道。

    留意到女孩脸上的尴尬,他敏锐地捕捉,“你们分手了?”

    要是换了别人她可能会反感,可是吴逸盛却有如佛半垂的眼眸,有笑泯众生的豁达,她笑了笑,说不出隐瞒。

    “对,四年前就分手了,所以他们是堂兄弟,我不知道。”

    吴逸盛眼睛转了转,张了嘴,像是豁然开朗。

    “这样啊......四年前。”

    “嗯,怎么了吗?”林诗英问,隐隐觉得他强调时间,是有什么佛偈或深意。

    他嵌着笑容,摇了摇头,双手抱在了胸前。

    “我想,今天晚上我就能帮你找到房子了。”

    *

    院内的树沙沙响,镇上的万家灯火逐一亮起,唤归鸟的呼喊声穿过了薄云而来。

    沈时序回家时,院子里三三两两的团里人正围在露营帐篷伞下聊天,不管风雨欲来的态势,啤酒已喝了一轮。

    “阿序,过来喝。”有人招他过去。

    “先等等,我先跟他谈谈。”

    团里的行政陈景杏见他回来,先一步招他进了里屋,将一沓资料递到了他手上。

    他接过,见上头有手写的签批意见。

    不同意。

    沈时序凝了愁云在眼,启唇,“被驳回了?”

    “书记早就听说我们南音团的两主唱跑了,人凑不齐,申请一直压着,我今天厚着脸皮找了借口进他办公室,才给了痛快。”

    父亲不在后,戏剧学院毕业后的沈时序回来接了海生文艺团,负责团内一切。

    他放下申请资料。那申请是一个月前的,其他分支都已经下来,唯独南音表演的申请迟迟未批复,“没跟他们说,我们肯定能找到人吗?”

    “说了,但人家说,这场表演是要上地方电视台的,上面的领导会来,不能让我们空口开天窗。”

    国庆节,镇上将有一场大型的庆贺活动,海生文艺团的南音分支主唱却磨合了一个又一个,至今空缺。再过一周,就需要提前彩排预录。

    而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隔壁镇,那什么海上乐园,我们主唱进一个他们就双倍工资将人挖走,这样下去,恐怕真悬。”

    隔壁镇的海湾被港资企业德胜控股集团买下五年的经营权,为了打造旗下文旅项目,他们将能歌会跳的人拉拢了去,当起了海上乐园的演员,开出的薪资高出别人两倍。

    走的人还散播了南音团没演出,只能拿底薪的谣言,导致应聘者了了。

    “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泰山崩于前,沈时序都是淡淡的,不太有情绪的起伏,说道,“明天我亲自走一趟。不用担心。”

    陈景杏叹了口气,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适应、磨合、彩排,都得时间,都快急死她这个团里的老妈妈了。

    而面前团长却还抿唇笑着,对她说,“先去喝酒吧。”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院里,南音团队里的乐手都围坐在棚下,围着炭炉正在烤着海鲜,一把香葱撒在表面,滋啦四溅,瞬间传来咸香,惹来邻里的黑狗嗷呜了一声。

    沈时序回来后,换了一身便服,毫不意外的黑白灰三色。

    但那白色打底在黑色帽衫下,是合理的吗?

    脚上那黑色人字拖,又是认真的吗?

    可是又往上看了一眼人,肤体清和,宽肩窄腰,发丝都透着漫不经心,似乎又搭配得合情合理。

    他坐了下来,琵琶手李倩收了疑惑,拿了一碗放到他面前,叉着腰肢问他。

    “阿序,我们问了许多人,都没人愿意来顶场,说是离开的人散了谣言,我们一场都不给他们唱。你那还能找到人吗?”

    “我们不能一次都没试过,就胎死腹中吧。”

    “诶诶诶。不懂事。”

    二胡手蔡从毅啧了一声,摇晃着脑袋伸出了尔康手。

    李倩踢了他一脚,他吃痛摸着大腿。

    “李倩,你做什么。好吃好喝在当前,别烦团长。你是想让阿序吃不下睡不好吗?烦心事明天再说。你懂不懂。”

    李倩白了他一个眼,“就你懂事。”

    “当然了,我是谁,夏日冰冬日雪。来,阿序,啤酒。”

    二胡手是个寸头,外市来的,以前在省剧团工作,据说是男女关系混乱,东踏一条船西踏一条舟,东窗事发被两女孩联合举报,被赶出了团。

    他说当时身上只剩300块钱,差点饿死街头,又差点跪在沈时序面前求他收留。

    沈时序却只问了他,能听话吗?

    他义无反顾地点头,直接答应,从此心里立志当沈时序的“贴心小棉袄”。

    当然,这个标签是他自己取的,沈时序并不太苟同。

    他当时的原话是,“你能接受所有安排,听话吗?”

    不知道为何就传成了霸道带M属性的意味。

    南音团的人,都是他五湖四海招揽回来的,个性皆不同。

    他接过蔡从毅的酒,眼里微微弧度,嘴上冷冰冰,“感谢你的懂事,练团的时候,要是也有这种觉悟精神,不迟到不早退,我会更谢你。”

    啤酒碰杯,他融进了团队里,没有隔阂。

    蔡从毅没讨到好,反被一行人笑,倒也不气馁,举手到眼窝边,“收到,团长!”

    嬉笑后,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敛了笑意,沈时序对他们说,“明天没课,我会跑一趟镇政府,应该没问题。至于主唱人选,还有几个人可以试试。”

    有了他的话,其他人瞬间也安定了下来。

    团长亲自出马,还有搞不定的事情嘛。

    凤眼里微微笑意,抿了口含泡的酒,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人,问,“小吴怎么没来?”

    李倩翻转着锡纸上的海螺,“来了的,刚刚被寸头喊了出去。”

    又喊了寸头,“蔡从毅,小吴被你差遣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

    蔡从毅被汁水烫了一嘴,话都不利索,“哦哦哦,我,忘记说了。他去接人去了。”

    沈时序问,“接什么人?”

    “租客。我微信上跟你说了的,就押一付三,给的很爽快那位。阿序,钱我转给你妈了。”

    “嗯。谢啦。”

    沈时序家的二楼正在出租,蔡从毅主动包揽了这一活儿。一收到钱也立刻转给了沈时序的妈妈,沈父不在后,他担着长兄如父的责任,租金给了沈母,作为妹妹的教育金。

    下午的时候,蔡从毅在微信上提过这件事。

    “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也快到了吧。”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就刮了起来,不远处的海面激浪拍打着石岸,丝丝雨滴落了下来。

    按天气台的预测,台风将在22点左右登陆小镇。

    一群人慌忙将搬东西进屋。

    沈时序落在了后头,手中的酒还只喝了一半,未太尽兴。雨丝斜打在深邃的轮廓上,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天色蹙眉,走到了低矮的围墙边打电话。

    嘟的一声,对面没人接听。

    修长的指节敲在啤酒瓶上,电话那头没有动静,石墙斜坡下却有声响。

    门口一辆白色的小绵羊车停了下来,前头灯刚灭。

    被小吴带过来的人,冻红了鼻尖,微微搓手呵气。小吴一向是个有绅士风度的人,随即将自己的冲锋衣递给了她。

    她摆摆手,婉拒,“谢谢,不用了。”

    一上一下的俯视差,沈时序背靠矮墙转了头,正好对上了抬眼仰视的林诗英。

    原本放在围墙边上的啤酒瓶被风吹落,在石墙上碰出几声响,落在了白色裙边。

    在他旁边,是记忆中灼灼的五角梅花树,此刻在雨雾中随风摇曳着,落下了红色花瓣,在他肩头,也在她脚下。

    面前的房子翻新过,两层新式别墅。

    是沈家。

    小吴将她的行李带了进去,她看着脚下啤酒罐和花瓣,还来不及说阻止的话,硬着头皮也只好走了进去。

    衣服单薄,她环抱了双臂,脸庞被吹了一路冷风带了点粉。

    “沈时序,对吗?”

    沈时序从围墙边曲直了腿,插着口袋,走了过来,收敛了目光,对她说,“可能......”嘴边一丝无奈笑意,“搞错了什么,你付的钱我退给你。”

    “小吴,你再送她回去。”

    林诗英笑了笑,点点头。

    刚刚的话他丝毫没理,冷硬得像打不着的油。如初印象,他真是不太好惹的样子。

    小吴听了,愣着没动,不知道怎么回事,来回看了两人一眼。

    林诗英一声抱歉,接过了小吴手中的行李箱,她冷得有点发颤,本来已经打算好一来到租的地方,就先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觉。

    没想到,却是意外。

    吴逸盛说的地方,怎么是沈家。

    小吴有点为难,“序哥,恐怕送不回去了,我们来的时候,庙边临岸的公路都被海水淹了,义工们正在转移海岸线边庙宇的人,过不去啊。”

    “这不是租客吗,钱没给?”

    “不是。”

    沈时序沉了脸,盛夏里独有的烦躁,在风雾里袭来。

    夜晚22点48分,在西北太平洋洋面产生的六号台风卡沙正式登陆了海岸,席卷小镇,16级风力掀起了狂浪,疾风骤虐,下了一整晚的雨,风呼啸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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