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半小时。
林诗英的手还在抖，身上斜露肩的蓝缎高定小礼服纽扣已掉，无处寻。
与她同出席这场德盛控股集团晚宴的同公司演员吴妮坐在她身旁小声地安慰。
明明是六月的天，G市盛夏炎热，艺人休息室里，她手里捧着一杯速溶热咖啡，身上披了件不合尺寸的黑色西装，指节发着麻，还是无法从刚才的惊颤中回过神。
她的经纪人陈华闻声而来，推开门就见旗下新签的演员，皱下眉头。
对比吴妮，林诗英她发丝凌乱在肩，定制礼服被扯断，高开叉位置开扯出了丝线，露出粉白的地方红肿淤青，脚上的银白水钻高跟鞋跟也断了。
很是狼狈不堪。
只一张冷艳精致的脸无损。
是惯犯。
他当下心里想，立马关上了背后门，警惕外头闻风的狗仔，走到了她们面前。
“伤都处理过没有？”
林诗英点点头，见到了熟人才终于是松了紧绷的弦，长睫里凝出了泪珠来。
“华哥。”
“他们太欺负人了。”
德胜控股集团为庆贺上市十年，联合知名时尚杂志在市中心金融城举办慈善晚宴，星光熠熠，娱乐圈里头部明星都出席了，他们天辰公司除了派一线演员捧场，也塞了这些新签的演员来露脸。
哪知道就发生了这种意外。
林诗英是他新挖掘的演员，传统曲艺出身，一直是学院派，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初次碰到也不知道怎么脱身，一身乌糟。
不过也多亏了她是初生牛犊，竟敢用打火机点燃床单，触发了火警警报器，才逃过了一劫。
他叹了口气，心里已经大概知道是谁，
八九分是德胜控股集团的前主席干的，前年，这号人物才因为猥.亵前秘书被告上法庭，公司港股一下子跌破到了史上最低的4元。
如今德胜名义上虽已经换了管理层，股价回升，实际上却还是远在香港的旧主在背地把控，一手遮天。
“我都打点好了，你在楼层看到的路人，一个个，我也跟他们签了保密协议，这件事，一点风声也不能说出去知道吗？”
陈华是处理了细节才过来的。
“可是，他差点......”
那股不清醒如漂浮在梦境的错觉驱散，她的心里凉了一半，眼前的经纪人是想息事宁人。
林诗英去年刚南音系毕业就被他签入了公司，他说欣赏她身上的古典气质，也欣赏她屡次碰壁还屡次来面试的劲头，于是与她签了五年的合同。
如今，碰到这种事，他却让她不要犟。
今年才第一年。
这是她第一次露脸大型时尚晚宴。
在宴席上不小心撒了酒在那德盛掌舵人身上，就有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我要报警。”
那股粘腻的味道在颈肩还挥散不去，那双粗粝生茧的手掐过的每一寸，她现在都觉得恶心至极，脑子里更挥散不去那男人长年烟草酒精浓灌的咽臭。
“你做什么，跟你说了这样很不明智你知不知道。谁会用一个身上有丑闻的演员，而且还是□□丑闻。再说，你知道德胜集团每年与我们公司往来的项目有多少个亿吗？它如果倒了，我们也不好过。”
陈华安抚她。
让她得饶人处且饶人。
呵。
却一点也没起到任何安慰的效用，若不是她拼命逃出房间，让路人看见并帮了忙，喊了安保，她早就被那人生吞活剥了。
而现在经济人在跟她谈钱。
演艺圈纸醉金迷，光怪陆离，到了她面前，她什么都考虑不上，只想要个公道，经济人却反而怪她不懂事。
更令人气愤的是，今天知道这件事的人全体失声。
整个会场安保和人脉都是德胜的人，连会场也是德胜自己的，现在恐怕是连监控都消除了。
她拿了手机，心里已经有最坏的打算。
“我要报警，那个混蛋必须得到惩罚。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这种人存在世界上，就还有多少人要受害。”
“林诗英！你自己没事就好了，哪里来的菩萨心，管起别人来了，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我说就这样算了！听见没有！”
陈华吼了一声，接近歇斯底里，又强制压低声量。
他抢过她的手机，关机。
林诗英毕竟初出茅庐，被最信任的人这么吼，咬了牙关没回话，眼里满是不服。
他心想着毕竟是女孩子第一次遇事，又软了下来。
“刚刚我也去跟德盛的人谈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的话。他们就投资公司新古偶，女主角你来当。”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他没有来，就是拿这件事当筹码去跟德盛谈判去了。
连合同也带了来。
白纸黑字，德盛的公章和骑缝章已经盖上，赖不了。
一旁的吴妮见林诗英不动，伸手去接了合同过来，合同里清楚写着报酬：20集一百万。
她们身为新签的演员还没拿过这么高的剧酬。
这剧酬，还是没破身的代价。
不由得，她开始有点羡慕林诗英这天上掉馅饼的“运气”，侧眼又见林诗英一张妩媚兼具英气的脸，在她们一众新签的女演员中实在太出挑了，德胜主席不选她选谁呢。
她脸上尴尬将话放心里，没发言。
陈华知道林诗英是听劝的，于是继续说道。
“今天你也累了。红毯走了，合同签了，也不亏。我让人送你回去。知道你受惊了，可演员的工作，被人亲亲抱抱不也是一部分，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就当做接了一场戏，回去消化消化。好好想想。”
“傻孩子，真的，别跟钱过不去。”
“再说，你不也缺钱吗？这大好的机会，是不是，别犟，回去考虑考虑。”
合同塞在了林诗英的手里，他拍了拍。
“想想自己的困境。”
陈华的话，说中了她的短处。
报警的念头一丝丝地弱了下来，林诗英再次听见了那个字，话说不出来，低下了头，看着那合同上的数字。
她需要钱，的确需要一笔钱。
闻到一点点不寻常的狗仔蹲点会场门口，长枪短炮对着，据爆料一L姓女星和德盛高层有私情，两人将会一起从会场离开。
但蹲点许久，久久不见爆料上的两人出来。
一众人在江边晚风中汗流浃背，怀疑爆料的真实性，发出了国骂。
“爆料人是谁啊，时间都浪费了。随便抓几个场内明星采访都能爆流量，我不等了。”
有耐性的继续等，没耐性的也跟着走了。
他们中的B娱，是个有经验的。用几根中华打点了停车场的保安。
保安与他是老乡，几句家乡话的套路下，便说了贵宾车辆的去向。
林诗英在德盛控股集团的安排下，从货梯下了停车场，被宾利送了出去，又从地下停车场绕过主场馆在地下兜转了多个出口，驶向了城东，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出口拍到照片的B娱狗仔在车里反复按着单反的齿轮。
车牌、人、司机、时间，清晰无误，再加上爆料人的截图，足以挂上热点。
“师父，晚上回去上传？”
“急什么，这是个新人，再等等，还不是时候。好酒沉瓮底，没听过？”
在会场里忙碌的陈华一扫阴霾，带着笑容一如既往地应酬着所有人，打听着各大剧组的消息，带着新面孔吴妮挨个敬导演酒，在晚宴的尾声接到了电话。
他扯了扯嘴角，倒也不意外地看了那串熟悉的号码，耳边是林诗英的声音。
“我签。”
*
《春夜宴》杀青那天，导演捧来了鲜花庆贺林诗英完成角色。
一身浅绿墨绿交叠的直裾，眉眼发丝上沾了白羽，精致得如不存在凡间的仙。她在剧里演蝴蝶精怪，一声卡瞬间从戏里回到了现实世界，被围在了中间。
室内又关了灯，同剧的男主角陈廷，手捧了蛋糕来祝福。
“杀青快乐，生日快乐。”
杀青那天，也是她二十四岁生日。
二十三岁那年，她选择入了娱乐圈，忍下委屈拿到了对她来说巨额的报酬。
也在二十三岁，她用了那笔钱却没救回突发心脏病父亲的命。
第一次不用再许愿父亲的病赶紧好起来，赶快出ICU。
她闭上眼，吹灭了蜡烛，睁开眼对着闪光灯和摄像头，羽睫又垂下，忽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我......”
“快许愿，快许愿。”
菱角唇微弯，眼底微微星斑，心下空荡，说，“祝大家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二十四岁，回到现实世界，她失去了蜗牛壳也失去了家人。
卸完妆，她回了趟G市曾经的家，铁路职工分配房是当初父亲来到G市淘的第一桶金买下的70平两房。
父亲二婚后，改成三房，房产写在了曾姨名下。
她的房间里堆满各种杂物。
冬日踢脚线、废弃的空调都堆在里头，煮饭用的锅碗瓢盆放在了床上，原本那上头铺满了每年生日父亲给的迪士尼娃娃，现在却被堆在了飘窗上。
二十六寸的行李没处放，脚甚至都踩不进空间。
“姐姐，你怎么还回来。你不是要搬走了吗？”
婚前曾姨带来了跟前夫生的孩子，独自在家，看着她进门，趴在房门边问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妈妈交代了，家里的东西你不能多拿。新来的叔叔，要用的。”
父亲死后，一办完丧礼，曾姨就在家人的介绍下，和老家人定下了新婚。
结婚在她来讲，仿佛就是一场过家家。旧人的痕迹还未彻底抹去，新人已着急入场了。
“我只是拿回我的东西。”
林诗英淡淡说，将行李箱里的衣服全部拿了出来，将父亲给的娃娃塞在了行李箱里。
夜晚19点，她买下了末班通往泉城的高铁，带着父亲的骨灰，回他们真正的家。
那有着蜿蜒海岸线，新闻中的“众神的人间办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