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湄听懂了，可挡不住心中愤懑，恨恨骂到：“关你屁事。”

    玉如宁甩了甩她，道：“不识好人心。”

    青湄被甩得天旋地转。

    晕乎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她匍匐在岸边，勾着脖子去吸水。

    玉如宁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着：“魅丹是狐族禁药，药效强劲，本君妖力高深，尚难以自持，何况凡间男子。”

    “未免生乱，本君就拿走了。”

    乾坤囊！魅丹是收在乾坤囊里的，而乾坤囊被她藏在衣袖中。他到底是何时来的？！

    青湄大惊，扭头欲辨，身后已空空如也。

    草木依旧，层层叠叠，宛如屏障，总觉里面藏着东□□不见人影踪迹。

    她转向水面，水中倒影青青。

    看了一会，她挥爪击水，惊起水花翻飞。

    心中恶气稍稍纾解，她无力地仰倒躺在岸边，闭上眼睛，胸腔不住地起伏。

    岸边，火红的一只狐狸。她的情绪也如火一般的汹涌。

    良久，青湄的情绪才渐渐沉缓。

    经历这一番，她才真的明白了太奶为何如此警告。

    玉如宁此人，若非亲身接触，实难想象是这般的阴晴不定。今夜种种，恐是她心中阴影。非狠辣非绝情，而是邪佞。

    直如妖孽。

    真是妖中祸害。

    思及至此，青湄惨然一笑，她的前爪抚向肩膀处印记，那里隐隐作痛。

    青湄又变作人身，穿好了衣衫。

    她往外走着，忽觉异样，水落掌心，以为是下雨了。抬手欲往上举，忽又愣住了。

    伸手拂面，却原来是泪珠。

    她觉得心里难过，翻来覆去的想。

    想自己，想望江。

    青湄本是玉山灵池边上长大的一只灵狐。吸天地日月之精华，蒙受上天恩慈得有灵智。

    她还是一只幼稚小狐时，一日贪玩好耍，误落水中，被妖王所救，却也莫名成了他的宠物。

    那日，打扮华贵而张扬的男子抓着浑身湿漉漉的她颠了颠，她一口嗷呜下去，却未伤他分毫。

    他便是妖族的君王，望江

    。

    望江单手提溜起张牙舞爪的小狐狸，眯着眼笑了：“算了，还是不叫你胖秋，不然等你长大了怕是要恨我。我再想想，你妖气青绿，一身斑点，不如叫点绿？”

    她怒极，拼命吼叫，嗷嗷呜呜，那明明是黑泥巴沾红毛上了而已，你什么眼神！想她好好一只红狐，叫什么肥秋点绿，她才不要！

    于是，小狐狸扭动的更加厉害，泥巴甩了他一脸，还觉不够，呲着牙，从喉咙间发出呜呜的低吼。

    小狐狸自认这吼声像灰狼嗥叫般高亢凄厉。望江看来却是小狐狸在向他撒娇嬉闹，他眼中笑意更深，变出张网来捆了她：“这么不乖，那还是不要做宠物了。”

    他变了语气，幽幽道：“剥了皮给本王做狐皮围脖好了。再剁了肉下了调料烤得滋滋冒油，你这样的小狐狸本王一口一个，根本不够吃。”

    她扑趴着，委屈的呼喊求饶着，真怕自己被剥皮炙烤。

    望江带着他的狐狸高兴的哼着歌走了。

    歌声回荡在水面，时光从小狐狸张牙舞爪的指缝间稀里哗啦的流走，不舍昼夜。

    水岸边再不见妖王身影，徒留他的小狐狸暗自神伤，多少次放眼望去，于茫茫水面无助的搜寻着故人的影子。

    望江便是她眉间心上一道难消的愁。

    欲消难解，日复一日，反倒成了心病。

    八百年前妖王嫡系尽数被封印于归墟之中，其余部众四散奔逃，或归于山野，或隐于人间，再难成气候。青湄力小言轻，回归玉山狐族寻求庇护，藏在山中苦心竭力修炼三百四十年方聚妖气凝人身，再修行二百一十年方习得百般法术。

    其后又历人间百年乱世，妖邪频出，豪杰并起，混战不休，人杀人，妖杀妖，妖与人互斗。

    玉山岌岌可危，她能保全自身已是不易。

    好不容易熬到天下安定，中原一统，有名大妖和道士大能皆已蛰伏，传说中的道门第一昆仑山也已落寞。这时的道门也渐渐演变，专门捉妖除鬼行走人间的是术师术士，炼丹读经潜心修炼的那一类才是道士。

    也只有这时候了，她才敢出山。而且玉山狐族看管新生小辈极其严厉，轻易不能下山。她每每假作闭关，才想尽办法混了出去。

    八百年间，她潜心修炼，修法，更修心。她不愿再做一无知小妖。

    她要很努力地强大，强大到无人敢欺、无人可摆布，强大到能无所顾忌地保护自己爱的人。

    从前她懵懂，不知彼时玉山与昆仑已势如水火，妖界风雨飘摇，众妖危在旦夕，她却被护在妖王羽翼下安享自在。

    从前她愚钝，不觉妖王之难，六十年的相伴，记忆里只有她时常趴在望江膝上撒娇卖痴，或是她跑去山林疯玩，有时妖王手中金铃也唤不回来。日子很长很美好，玉山上的红狐狸陪着他处理公务，陪着他江上泛舟，陪着他赏尽天下红叶。

    太奶奶总说她是玉山上最纯洁无瑕的花儿，最适合长在玉山上跟着风傻乐。千万不能学什么玉如宁那狗东西入世，沾染了人间的浑浊肮脏，那她就毁了。

    可她恨这样的花儿！

    长在闭塞的罩子里。

    禁不得风吹雨打，救不得心中所爱。

    她有时，有时也恨将她保护得这样无害的那个人。

    这样的悔与恨，在妖王被封后，困顿着她的日日夜夜，永不能安宁。

    她花了百年时间潜藏于人间可到之处的昆仑和蓬莱两地，或为岛上灵雀，或为云间雨露，或为河床弃婴，或为海上水手，终于探清了解封妖王的办法。

    道门谈及八百年前妖王望江，只言天生异象，妖王出，从者甚，是为望朔妖潮。仙师万钧子集昆仑蓬莱及八方之力，取万妖妖骨，化天地清气，炼万相锁链，封妖王于归墟。

    此事记于竹简之上，墨字之下藏有解封方法的记载。

    她遍问四方久久不得解密之法。

    唯有玉山山灵扶籁以风声相告：“天子气锻剑可破。”

    玉山昆仑本为一脉，皆为昔日王母旧居。人间沧桑万年，昆仑与天相接，灵气自上而下倾泻。人妖混杂，人据昆仑为神山，妖夺玉山为圣地。山中灵气四溢，久而久之幻化出山灵，以行山神之责，庇护一方生灵。

    青湄既喜又忧。既有法子可救妖王，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她这等妖怪能近的了身吗？更何况是要攫取天子气以炼剑。

    此时人间宣国开国君主征战三十载，收服各方，一统中原。登基未几，太宗山陵崩，新朝又乱。几番内斗之后，当今天子冲龄践阼，他平三王，罢老臣，逼退太后，收服失地，威震寰宇，当有明君之相。国力强盛，是以天子气分明。

    天子善战，几番兴起兵事，将冰冷的刀戈挥向四方之地，征伐的大军像利剑般狠狠地插入外族的土地。

    现在，他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又得胜归朝了。

    青湄这才想尽了办法混入行宫，天子风流，宫中佳丽三千，以她美貌要接近天子想必不难。

    青湄擦干了泪，她是妖王爱宠，一心修得这美人身本是为了投其所好。

    只是，她得先利用好自己这副皮囊去解救望江。

    她想有朝一日，她肯定能再见到他。

    那时，她一定要扑他、咬他、质问他。

    “你为何如此！”

    然后，等她闹够了，她再换了美人身，穿着青衣，在他面前转着圈问他：

    “我美不美。”

    而现在，她得去取了那风流天子的心。

    气连于心，她已磨好了爪备好了搁心的琉璃净盒。

    桥下静水流深，黑漆漆空荡荡的天地间，风叩问着青湄的灵与魂，你可后悔？你可要退？

    她擦干了湿漉漉的眼。

    低声道：“绝不后悔。绝不退却。”

    风声与水声把这声音裹挟了，静静地卷到远方，说与明月倾听。

    青湄远远地瞧见殿中灯火已散，凝神精气，耳听六路八方，往人息最盛处走去。

    未几，撞上几个巡夜的小内侍。

    听到他们提及自己，躲在暗处略听了听。

    “那个申屠氏也太倒霉了。不过是下去更衣，这才多会儿的功夫，风头就被人抢了。”

    他同伴摇头道：“那也是她自己没把握得住机会，不知跑哪去了。陛下已素了许久，那个戴氏舞跳得动人，长得也没差多少，又肯献媚，咱们陛下哪里拒绝得了。”

    “嘿嘿，也不知那戴氏受不受得住这滔天皇恩。”

    其余人会意这一语双关，皆是咧嘴笑了。

    有人提议：“赌一把皇上今夜得叫几次水。”

    青湄没再听了。

    她无语凝噎，说好的等她呢。

    果然是蜜糖似的场面话，只能含在嘴里，甜那么一会儿。

    青湄继续走着，想那戴氏应该是丹罗吧，紫竹苑里的人就她姓戴。

    若是如此，她必得先迷晕了两人，他们定是睡在一处，若不小心叫她撞破了，必能认出她身形来。

    不然，只有杀了她。

    近了行宫主殿，人太多，她不敢靠太近。

    找间无人的宫室远远观察着。青湄一直等到夜深人静时才行动。

    化作狐狸身时，她行动是最轻巧的，先吐妖气迷晕了暗处的守卫，再通过前殿的半开的窗进去。

    她一步一步走到里头，熏香味道越来越重。

    她看见绣金的帐子直直垂下，帐中香气里又参加了一股浓烈的复杂气味。她有些受不了，怕自己呕出来，干脆又变回人身，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先吐了两口妖气吹入帐里，听得呼吸声加重了，她才放开手脚掀了帐进去。

    天子是睡在里侧的，他静静躺着，胸腔缓缓地起伏着。

    青湄屈膝，压在他上头。

    她眼光一凛然，杀意尽显。右手利爪森然，直奔他左胸心口。

    电光火石间，天子心处一道金光闪过，有符咒纹记突显。

    他突然睁开了眼，似是惊醒。

    恍惚间，只见一道黑影往外飞。

    青湄被金色符咒震开，身子咚得一下撞上长枝缠丝宫灯，落下的风又震倒其余宫灯，灯油倒落，火花登时汹汹。

    此时，天子跑下床高呼：“有刺客。”

    惊起人声无数，外间一片嘈杂。

    青湄心知有那符咒在，她根本就没有机会，也不再留恋，掩面立逃了。

    天子见刺客逃跑，亦当即拔剑去追。可惜被烧起来的火拦住，火舌上窜，灼人的烟雾往殿中蔓延。

    他只看到，燃起的火光中，窗被那人撞破，喧嚣的风冲进来，吹动迷魅的光影，那人发丝飞舞得凄美且妖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