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满搬走的时候，只有五岁，而望渡是有八岁的。
望渡记得那些并不奇怪，但要她一个五岁的小孩儿记得这些，小满觉得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所以，她才不像望渡说的那样，是个没心肝的小孩。
小满觉得认不出来是正常的，时隔十一年，认出来了才奇怪吧。
“望渡，你怎么能认出我来的？”她问。
望渡正在给小满铺床，她被安排在楼下她搬家前住的那间老房子里。
他回答：“我在取药的地方看到了你的名字，你知道的，你的名字……重名概率很少。”
怪不得，他会帮她摘花。
望渡铺好床，又检查了房间窗户缝隙会不会漏风。现在是秋季，漏风老房子里会很冷。
他检查好回头，看见小满一直拿着的那个木盒子，犹豫了会儿，他说：“要不然你把这些信还我吧，其实……我刚刚给你看这个，只是先让你放心。”
“我想告诉你，我没有撒谎。”
“里面写了什么我也记不清了，有很多是我小时候写的，可能很幼稚。”
小满抱着不放：“不要，本来就是写给我看的。”
望渡神色有些不自然，小满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脸上沾染了可疑的红晕。
“那……你等我们像以前一样完全熟悉了以后在看，行吗？”
小满点头。
当天晚上，小满洗完澡就坐在床上把那些信全拆了。
按照信封的新旧程度，她开始一封一封地读。
“小满，你走的时候没有跟我说，我有些生气，所以过了两个月才给你写信。”
“其实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但是妈妈说她会给你妈妈打电话，一拿到地址，我就会给你寄过去，所以如果这封信来的很晚，希望你不要介意……”
“……”
很多字都写得不好，笔画间隔很大，像是刚从字典里学来，写得还不怎么熟练的样子。
“小满，我现在稍微会说一些话了，下次见到你，我或许不用再跟你打手语，其实我知道，你从来都看不懂，但你很聪明……”
“……”
“小满，今天外面在打雷闪电，是真正的打雷闪电，我并不讨厌。”
“自从父母离婚之后，家里总是没有人，雨夜反而会让我觉得热闹一些，电闪雷鸣和雷鸣，能让我久违地感受到生活、生存。但总之还是不怎么喜欢就是了……”
“……”
小满趴在床上，这一封又一封的信，像极了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大巴车，载着她驶向记忆深处，她距离八岁、十岁、十二岁、十六岁、十九岁的望渡越来越近。
望渡的字迹越来越好看，那些信的日期距离也越来越远，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小满有了自己似乎并没有错过望渡整整十一年岁月的错觉。
她好像还是那个每天期待着去望渡哥哥家的小女孩。
-
晚上十点，老街巷的塑料雨棚被风吹得乱响，冰雹似的雨水劈劈啪啪地砸下来。
一道闪电晃过，照亮了所有拆开的信封。
小满读完了望渡的十九岁，她看着窗外，意识到要打雷了。
小满抱着被子，穿着拖鞋“腾腾腾”地上了楼。
她敲响望渡的门。
“望渡，你睡了吗？”
只过了一小会儿，门被打开。
望渡依然是件黑T，只是上面的图案变了，似乎换了另一件，黑色让他的皮肤看起来很白、很干净。
他头发带着微微的湿润，小满和他面对面时，闻到好闻的沐浴露味道。
屋里灯光亮着，桌上的书被翻开，此刻正倒扣在桌子上。
“你怎么上来了，”望渡看到小满抱着的被子，“还抱着被子。”
小满扬起笑脸，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记得你怕打雷，我来陪你，我可以睡沙发。”
望渡拿过她抱着的被子，匀到单手，另一只手抓住小满的手腕，拽着她进了屋。
小满坐在沙发上，看着望渡把桌上的书拿起来，用书签做好标记，合上放好。
“偷偷看信了？”望渡随口问。
小满背挺得笔直，立即回答：“才没有！”
有些人说谎会心虚，而小满相反，她是理直气壮说谎的类型。
望渡了然一笑，又揉她软软的头发：“小骗子。”
“连我都不记得，还能记得我不喜欢打雷？刚刚看信知道的吧。”
小满：“……”
白织灯闪了两下，伴随着家电齐齐“滴”一声，灭了。
黑暗笼罩一切，包括小满有些尴尬的脸，将她不知道怎么狡辩的神情遮盖得严严实实。
小满：“好像停电了诶。”
望渡按住她的肩膀：“别动，我去看看。”
望渡去楼道看了看，声控灯也没反应，似乎一整栋楼都停电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几只蜡烛，点燃立在玻璃茶几上。
屋子里又亮起来，蜡烛烛芯一闪一闪，柔和的光芒使屋子看起来暖烘烘的。
小满裹着被子，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望渡，你现在是十九岁吧，在上大学吗？”
望渡坐在小满对面的一个小马扎上，坐姿散漫：“嗯，大三。”
小满疑惑：“十九，大三吗？”
望渡耐心解释：“那会儿我不会说话，普通学校不愿意收我，我爸找了个私立学校给我挂学籍然后找楼上开补习班的老师教我。”
“后来他们离婚了，我跟着我妈走了以后，为了照顾我方便，我妈塞钱办了跳级。”
小满：“哦。”
小满把脚也缩回沙发，裹得更严实了。
烛火一闪一闪，望渡走去厨房，把厨房的窗户也关了。
“你呢，你这些年是什么情况，你妈妈呢？”望渡问。
小满一笑，脸颊上是两个好看的浅浅梨涡。
“我妈妈四年前就去世啦。”
望渡目光暗下去，他记得小满的父亲走得早，当年小满的妈妈是一个人带着她，后来搬走，是因为二婚。
他当然明白，她妈妈的离世意味着什么。
望渡：“那你现在跟谁住？”
“出院以后是在餐馆后院的员工宿舍住。”
被望渡带走之后无家可归也是她今天会同意先暂时住在这里的原因。
她思索着：“我原本打算等还完餐馆老板的钱，再存一点儿，就回我爸爸留下的那个乡下老房子住的。”
“学业呢，你有在上学吗？小满。”望渡问。
小满摇摇头。
望渡沉默了很久。
小满没有主动解释，他也就没有问。
在昏黄的烛光里，他开口：“我在学校附近开了一个小自习室，我有课的时候是雇人照看，正好之前一直帮我的那个小男生最近有事儿，你要不要过去帮我照看？”
说完这话，望渡顿了顿又说：“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尊重你的任何选择，我没有想要……”
“当然愿意，谢谢小老板。”小满打断他。
烛火在望渡的眸子里闪动，他睫毛微垂，打散了眸子里的光，让他的眸光变得碎碎的，像星河。
小满笑着：“看管自习室比洗碗要好多啦！”
她如此坦然的接受，让望渡看起来轻松了些。
过了半小时，外面的雨还在下，持续电闪雷鸣。
望渡：“我送你下楼还是你想在我房间睡。”
“楼下很久没人住，是不是住起来不舒服？”
“那你住我房间，我去楼下，我房间的床单被褥都是今天新换的。”
小满听着望渡那些选项丰富的安排，欣赏着少年因为尚不能明确她的心意而稍显得“兵慌马乱”。
她眉眼弯弯，从被子里伸手抓住了望渡的胳膊：“别忙活啦，可以给我做一杯白天的那个蜂蜜热牛奶吗？”
“哦，嗯。”望渡回答。
没电就不能用微波炉，望渡从暖壶里倒了热水在碗里，用热水加热牛奶，再用玻璃搅拌棒从罐子里取出蜂蜜，于温热的牛奶里化开，最后撒上一小撮糖渍桂花。
温温热热的玻璃杯被递到小满手上，她闻到浓郁的甜香。
她一口喝了小半杯，舔了舔唇角，有些满足地说：“虽然房子的装潢变了好多，但我还是记得那个暑假，你坐在窗边的木桌子上看书，而我在你身后的榻榻米上趴着自己玩。”
他们就这样度过一整个夏天。
“嗯，记得房子，就是记不得我。”
小满：“……”
小满：“男大十八变。”
-
望渡准备带小满下楼的时候，他发现她的身上有些烫。
37.5度，低烧。
窗外是滂沱的大雨，他们没有出门去诊所，家里有退烧药。
吃完退烧药以后，小满被望渡带进她的房间。
他多拿了几床被子，把床铺得软绵绵。
而望渡自己，则是打算在客厅将就一晚。他获得小满的允许，可以每两个小时进屋查看她的情况。
小满听着雨声，缓缓入睡。
确认小满睡着后，望渡把桌上的玻璃杯收到厨房，借着手机闪光灯的光洗干净。
他坐回沙发，想起小满口中的那个夏天。
那时他是记得的。
他看着各种各样的书，小满就在榻榻米上玩贴纸。
她会把贴纸贴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但不会弄在家具上。
她会把卫生纸撕成一条一条，又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嘟起小嘴吹纸碎，喊“哥哥，下雪”。
她会从沙发底下找出几个瓶盖，跟瓶盖们玩“妈妈带娃娃”的游戏。
她会被他带上儿童围裙，然后坐着费力地、忘我地啃食一块波板糖。
糖是望渡自己悄悄买给她的，为了让她不那么无聊，为了看她笑。
他用压岁钱买了很多，放在自己房间的柜子里，每隔几天，就会拿出一个给小满。
在小满突然搬走的那天，他的柜子里仍然留有许多糖。
望渡觉得小满总是很乖的，她是他见过最乖的小孩。
每当望渡合上书，小满就会停下手中的动作，静静地眨着眼睛看他。如果发现他没有想要继续看，哪怕他只是起身上个厕所，她也会跑过来抓住他的手，紧紧贴着他。
“哥哥，玩。”
她跟着他到厨房，跟着到洗手间，跟着到一切地方。
望渡关上洗手间的门，她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墙自己叽叽咕咕地念学来的童谣，乖乖等他。
像一只柔软的小狗。
因为小满，望渡有些喜欢小孩。
当然，小满也会有闯祸的时候，她在厨房打碎了碗，然后就会立马关上推拉门，把碎块一点一点往垃圾桶里捡，企图“毁尸灭迹”。
望渡赶到之后，小满就背着手原地直挺挺地站着。
望渡打手语，问她怎么回事儿，有没有受伤。
复杂的手语，小满看不懂。她担心他要责怪自己，就眼睛滴溜溜的转。跟今天撒谎说自己没看信时一样的“理不直气也壮”。
她的眼睛转来转去，就是转不到望渡所在的那一度。哦，还有碎瓷片所在的那一度也看不见。
最后，是望渡摸摸她的头，把人搂进怀里安抚，小满才明白，他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等她伸出小手回抱望渡，他才能找到机会检查她的手有没有受伤。
“哥哥，好。”
五岁的小满如是说。
八岁的望渡对五岁的小满有着天生的包容。
-
现在，望渡拾起幼时的记忆碎片，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又看了眼卧室的门。
她回来了，他有些心安。
她正在低烧，他又有些不安。
室外的雷和闪电交错着，天空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小满不知道，望渡说的打雷和小满说的从来不是一个。
那是一个对望渡来说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朗月高悬，繁星闪烁。
父母再次爆发出强烈的争吵，打砸家里的一切。
望渡的父亲是个酗酒后喜欢动手打人的糟糕男人，望渡的母亲并不忍气吞声。他动手打人，她就抄起凳子反打。两个人彼此辱骂，互相殴打。
望渡上去拉人，这个时候，父母就恢复了一小部分默契。母亲推他出门，父亲“砰”地一声关上门。
望渡用小拳头砸门，声音完全被父母的声音盖过。他试图喊叫阻止，可他发不出很大的声音。
渐渐地，他坐在楼梯上，麻木地听着门里的声音。
小满就是这时候抱着一袋爆米花上来的。
她看到望渡坐在楼梯上，只觉得开心。
小女孩儿并未将屋里的打斗声和独自坐在外面的望渡联系到一起，她只觉得，没敲门就看见哥哥，真开心。
小满一屁股坐到望渡身边，因为爬楼，她还有些气喘。
她努力抓了一把爆米花，小小的手伸到望渡面前。以她手掌的包容度来说，里面其实也只有几颗爆米花而已，但她还是抓得相当用力。
“哥哥，吃。”
望渡没有动，依旧垂着头。小满疑惑地低下头，把自己的头塞向望渡的面前。
爆米花桶倾斜，洒落一部分在台阶上。
望渡好无奈。因为五岁的小满并不知道，男生在哭的时候，并不喜欢有个小家伙把头塞进他埋着的地方，察看他具体是怎么哭的。
小满看到望渡的眼泪，好久都没动，眨巴着的眼睛显示出，她在思考。
她把手里的爆米花放回爆米花桶，用食指戳望渡的脸颊，把眼泪沾湿在她小小的手指上。
“哥哥，哭。”
这是第一次，小满打了手语。
她放下米花桶。
右手比了一个枪，左右晃动。
这个手势的意思是：为什么？
望渡看着小满，静静滞了好久。
后来，他从墙角捡了一块小石头，在水泥台阶上画了一朵云，云下画闪电。
小满低头看完，指了指时不时发出巨响的屋里，说：“哥哥家，在打雷，哥哥害怕打雷。”
望渡点头。
紧接着，小满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起身走到望渡前面的台阶上，她伸出手，捂住望渡的耳朵。
望渡闻到爆米花的焦糖味道。
准确来说，他闻到沾染在小满手上的焦糖味道。
小满凑过来，捂着望渡耳朵的小手松开一个缝，小声说：“给哥哥捂，哥哥不怕。”
说完，傻笑着的小家伙又紧紧捂住他的耳朵。
八岁的望渡觉得，他对小满有着天生的依赖。
-
刚刚小满抱着被子上来说记得他害怕打雷时，望渡立马就知道她是看了他的信。他们说的打雷，根本不是一个东西，她怎么会记得。
这家伙，才不记得。
就像这十一年，她从来不记得回来看看。
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