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满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望渡的颜色消失了。
在她死亡的第一千天。
道旁的香樟树冠开展，枝叶伸到阳台上，是翠绿色。阳光穿过树叶间细碎的缝隙落下来，是金黄色。小满身前的阳台围栏，是砖红色。
而树下正拎着白色购物袋走进单元楼的干净清朗的少年，是灰白色。
那个少年，是她的望渡。
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像是造物主在给世界涂色的时候，单单落下了他。
小满走到玄关，想拧动把手开门，像从前一样迎接望渡，可她的手穿了过去。
望渡进屋以后，随手把塑料袋放在玄关柜上，他拿出一瓶矿泉水和一包泡面，坐到沙发上。
“阿渡！”小满朝他招手。
望渡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小满的心被揪起来，小心翼翼地回望他。
下一秒，他的目光挪开，似乎刚刚的那一眼只是一个意外。
他果然是看不见她的。
望渡把泡面打开，撕开盐粉包，随意洒在面饼上，咬下一口。
他甚至都不把泡面泡水。
“你怎么就这样吃了？”
小满呆住，她看着望渡正面无表情地慢嚼着。
几秒后，她攥紧了手，压着眉毛走到他面前。
“我走了你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吗？”
她有些气恼。
望渡头都没抬一下，依旧嚼着他的干面饼。
灰白色的人，拿着红色的泡面包装袋，吃着浅小麦色的面饼。
这让小满觉得窒息。
小满觉得自己必须做点儿什么。
她在屋子里打转。
在转到第三圈的时候，小满盯上了电视柜上她和望渡的合照。如果把相框弄倒，望渡会不会察觉到她的不满？
但小满试了好多次，无论她怎么努力，她身体的任何部分，都无法触碰房间里的实体物品。
而望渡，已经吃完了那干巴巴的面饼，咕咚咕咚地给自己灌水。
他把垃圾收好，又用湿巾收拾掉地上的碎末。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小满望向他，发现他的颜色又淡了一些。
“望渡。”她喊了他的全名。
坐到他身边之后，小满手撑着下巴，侧头看他。
“我走了之后，你过得不好，是吗？”
依然没有得到回答。
望渡起身，走到一间刚刚小满没能进去的房间门口。
他洗了手，推门进去。
是他们以前一起布置的书房。
一角的木色台子上，放着她生前最喜欢的棉花娃娃，娃娃前面，是她喜欢的零食和水果，还有一束向日葵。
再前面，是一个故人铃。
望渡轻轻敲响。
小满的心脏跟随着铃声轻颤。
她终于再次听到了望渡的声音。
他说：“小满，天天开心。”
……
-
十六岁小满和望渡相遇在医院里。
那时，她打开窗户，正要去折被雨打湿的绿海棠。
低头，是一个穿着黑色T恤衫的少年。他眉目清冷，眼睫之下，是一双比雨后的绿海棠还要动人的眼睛。
小满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瞳色。
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很高，所以小满猜测他比自己大上几岁。
望渡抬头看她，先说了话：“你想折花吗？”
小满嗓子还哑着，只点点头。
“我帮你。”望渡说。
接着，他走到花坛里，垫脚折了最新鲜的一枝。
“我扔上去，你接好。”望渡提醒她。
小满点点头，伸出双手并在一起，做了个准备接的动作。
沾着雨水的绿海棠花枝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细的弧线，稳稳落到小满手里，有一朵开得太大的花骨朵儿，花瓣因为撞击的力量碎在她手里。
冰冰凉凉。
望渡什么也没说，跨步走出花坛，带着一球鞋的湿泥，走了。
小满捧着花，目送他走远。
等人过了拐角，再也看不见分毫，小满才收回目光，把海棠花插进早上洗干净的玻璃豆浆瓶子里。
也是这一天。
继父给她交了最后一笔医药费。
“我能做的只有那么多。你妈妈死了以后我对你是没有责任的，毕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看在你在我家住了这么些年的份上，你这次发病我也给你治了。”
“希望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
小满听继父说完，点点头，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
继父接了，吃完才走。
-
小满第二次遇见望渡的时候，她正在餐馆里打工。
去餐馆对外的洗手间需要经过后厨，望渡往洗手间走的时候，小满正坐在小马扎上哼哧哼哧地洗碗。
这只是一家小餐馆，没有洗碗机那样的东西，什么都是手工。小满面前整整两大盆碗碟。
望渡看到她，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小满惊讶于他能认出自己，对于他的问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欠了老板的钱，打工还债。”
那时候继父走了，小满身上钱不多，每天买医院的粥和咸菜馒头过日子。
饭店老板来送饭，一连几天看见她在啃馒头，于是他扔给小满一份饭，日日如此。
一来二去，小满欠了好些饭钱。
望渡凝视着她：“欠了多少？”
小满算了算：“三千多。”
她吃了好几个月的饭。
望渡蹲下去，把小满的手从满是泡沫的洗碗盆里拉出来，拧开一边的水管，冲干净她的手。
“你跟我走，我帮你还钱。”
他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尽管这事儿有些莫名其妙。
小满被望渡扯去前台，他帮她付清了所有饭钱。
走出餐馆的时候，小满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个……我们认识吗？”小满问。
望渡看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叫望渡，希望的望，渡口的渡。”
小满礼貌地自我介绍：“我叫……”
“你叫月满，月亮的月，满月的满。”望渡说。
小满愣怔怔在原地，眨巴着眼睛。
望渡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小时候不是天天来哭着要来找我玩儿，长大了就连楼上的哥哥都不认识了吗？”
“楼上的哥哥……”
小满抓住望渡在她发间轻揉的手，有一点点暖，她无意识地双手回握住。
明明已经逐渐模糊的记忆，在此刻重新清晰，那个少时与她一起在房间里叠小船的小哑巴与眼前的少年重叠。
“望渡。”
小时候，小满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
因为楼上的哥哥不会说话，她们什么都没聊过。
在一个又一个两家父母外出上班的白天，他们被安排到一个屋子里，互相陪伴。桌子上是两个铁饭盒，必须中午才能打开。
那时候小满的饭盒里常常有西红柿炒蛋和鸡腿，而望渡的饭盒里只有简单的炒饭。
小满抓着勺子，把自己的菜一勺一勺往望渡的盒子里舀，脏兮兮的小手不管不顾地把鸡腿撕成两半，把有骨头的那一半塞给望渡。
每每这个时候，望渡就会抓着她的手，把人拎到厨房洗手。
他朝她打手语。双手合十，搓擦。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从嘴边向外拨动，模拟用筷子吃饭时的样子。
意思是：洗了手才能吃饭。
小满不懂手语，但她懂望渡的意思，她伸出还带着点儿婴儿肥的手，望渡帮她洗干净。
-
搬家之后，反复生病之后，小满的记忆里逐渐没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哥哥”的位置。
小满看着如今眼前的少年，心想，原来他的声音这么好听。
“走，我带你去吃饭。”
望渡说。
望渡带小满去的是他们当年住的那个筒子楼。
如今那两个老房子，都是望渡的。
抵达一楼的时候，小满犹豫着还是问出口：“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们已经有十一年没见，小满对眼前的望渡并不是很了解，她还是有所顾虑。
望渡顿住脚，转过头来面对小满。
小满没由来地有些心虚。他明明帮了她，可她却在防备他。说起来，她可能理亏一些。
望渡大概会生气吧，她想。
小满垂下眼，没看他。
“有防备心是好事儿。”望渡说，而后又问她，“你有可以联系的人吗？”
小满想了想，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
“高中同学算吗？”
“嗯。”望渡说，“你把定位发给她，然后拍一张我的照片给她。”
小满照做。
对面收到望渡的照片之后迅速回复了几个问号和感叹号，追问小满这个帅哥是谁。
小满没忍住笑出声来：“我同学说你长得好看。”
望渡看她笑，也轻轻勾起唇角：“好了，现在敢跟我上楼了吗？”
收起手机，小满点点头。
望渡家门打开的那一刻，小满尘封的记忆里的画面也随之涌现。
房子是她记忆里的格局，只是家具的位置变化了很多。屋子里很安静，也没有人出来迎接，似乎只有望渡一个人住。
黄蓝白色的格子餐桌桌布非常干净，桌上放着一本书。
风从阳台没关的落地窗吹来，晾晒着的衣服摇摇摆摆，好闻的洗衣液味道混杂着淡淡的墙体潮湿腥气，充斥在整个老房子里，格外的温馨。
给小满送上一杯蜂蜜热牛奶之后，望渡一个人回了房间，片刻之后拿出来一个原木色方盒。
他把木盒递给小满。
小满木木地接过。
“打开吧。”望渡说。
小满低头看，木盒子很精致，是从下方抽开的设计。
盒子打开，里面是很厚的一叠信。
或新或旧，都贴好了邮票，写好了收信人和寄信人，只是邮寄地址那里始终空着。
寄信人：望渡。
收信人：月满。
她试探着拆开几封。
每一封只有简短的几排字。
称呼从“妹妹”变成“小满”，最后是“月满”。
望渡：“刚刚你问我为什么帮你，我现在可以回答你。因为再次遇见你以后，我就知道我没法不管你。”
望渡：“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很挂念的妹妹。”
望渡：“虽然……你好像并不像我记得你一样，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