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芫娘怎么也没想到,最先到凤翔楼来,看到她如此狼狈模样的人会是陆怀熠。

    虽然他明明还是念叨着和从前一样损人牙眼的语句,但芫娘却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她打量着陆怀熠,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是委屈难过,一时又是欣慰愉悦,可数不尽的言语涩在嘴边,终究是化作了一抹发自心底的笑。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到南城来?”

    陆怀熠打量着凤翔楼这差强人意的后厨,不由得啧啧舌:“自然带人办差呐,还能是因为什么?”

    “今晚上怕是都在这了,你总得让我腾点地方出来吧。”

    话音落了,他方勾起唇角,似有所指地敲了敲腰上的牙牌。

    芫娘循着动静往他腰上一瞥,入目的便是他那只象牙雕的牌子。只是这回牌子上正面雕着的官职大字变成了“锦衣卫北镇抚司总旗”。

    再定睛一瞧,芫娘始发觉陆怀熠今日套了身干练的黛色飞鱼曳撒,戴一顶官襆,比在香海时要像模像样得多。

    她依稀记得,小旗受辖于总旗,总旗则受辖于陆巡那样的百户官。依着眼前的情形,陆怀熠俨然是好事临头。

    “咦?”芫娘刻意惊呼出声,好似是比陆怀熠还要高兴,“六爷升官了?入夜还带这么多小旗来办差,实在辛苦。”

    “你在这等我一阵,我去去就回来。”

    芫娘乐淘淘地回了厨房,顺手挑出几颗土豆来。

    凤翔楼里灶多地儿大,只要过了每日客忙的时辰,倒是不拘着帮厨小二们自己弄吃的。

    至于土豆,则都是白日里削好没用完的,此时杀了水,明日做菜用不成,倒正好成了芫娘做吃食的好材料。

    她几下快刀将土豆改成细丝,拌上生粉葱花同几种香料,便算是做好了准备,再往灶里添柴生火,锅便又重新热了起来。

    拌好的土豆丝在热油的锅里头“刺啦”一铺,原本松散的丝条便抱成饼状,香气更是一下子萦绕而出。

    短短一阵功夫,土豆饼已然是大功告成。芫娘又往这土豆饼上撒了孜然同海椒面儿,往里头夹上腌好的萝卜干,方才几颗不起眼的土豆便已经成了烹香的土豆丝煎饼。

    跟着陆怀熠办差的小旗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沾上了陆总旗的光。这土豆丝煎饼外皮焦脆,咬起来“咔吱咔吱”,但是内里却格外软糯,又夹了酸辣滋味的萝卜干,风味实在是层出不穷。

    陆怀熠坐在门槛上同芫娘一道儿啃土豆丝煎饼,虽只是宵夜小吃,却瞬间吊起了他沉寂好几日的胃口。

    他终于为着再次吃到这熨帖的滋味而松下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京城里头还有他陆怀熠的一口饭吃。

    他侧目望向时不时因着那土豆丝煎饼太烫,鼓起腮呼两口气的芫娘,忍不住无奈地轻笑一声。

    “翠翠不是给你踅摸来一封荐信,要让你做掌灶的么?这怎么回事?”

    “凤翔楼的掌灶,还得自己洗菜打水摞盆子?”

    “唉,这可说来话长。”芫娘轻轻叹气,将前几日的遭遇与陆怀熠和盘托出,“掌柜先前跟我答应过,来日若是楼里头掌灶的人短了缺了,就让我补上。”

    “反正我在顺天人生地不熟,也不能就这么回香海去,只好先留在这,走一步算一步。”

    陆怀熠嘴角抽了抽。

    什么叫人生地不熟?敢情在她心里,他都不能算是个人吗?

    他蹙起眉头,神情凝重地侧眸望去。谁知那罪魁祸首居然还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啃她的土豆丝煎饼,半点也不知他心里有火。

    陆怀熠越想越气,索性压了压眉头:“姜芫娘。”

    你没长嘴吗?你在凤翔楼混成这样,你就不会开口问问我能不能帮忙吗?

    “嗯?怎么了?六爷明天有想吃的?那你跟我说,我提前给你准备。”芫娘一脸懵怔地抬起头,嘴里的煎饼还没有嚼完,只能含含糊糊说话,弯眼朝陆怀熠笑。

    “以前在香海都说好的,你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我说话一向算数。”

    陆怀熠:“……”

    正对上芫娘的弯弯眉眼,一腔子火生是给他又憋回去了。

    他兀自起身,瞥向一旁打牙祭的小旗们:“吃得磨磨唧唧,磨牙呢?”

    “诶?这土豆丝煎饼才出锅,烫得紧,你让大家吃完嘛。”芫娘不知陆怀熠又哪来的无名火,不禁朝他疑惑道。

    陆怀熠冲着芫娘面无表情道:“我是带人来办差的,不是来吃宵夜的。事情还没办完,他们吃不下去。”

    “走了。”

    “啊?这就要走了?”芫娘也不知陆怀熠这一惊一乍的是什么缘故,只好目送他那背影越走越远。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

    他今天晚上好奇怪,一惊一乍的。

    她忍不住自言自语:“不就是没做掌灶么?又不是我不想。”

    然而还不等她的话音落下,门后忽然传来一声嘲弄的冷笑。

    “就凭你小丫头片子这点子本事,还想当掌灶?”

    “我看你下辈子还差不多。”

    芫娘一滞,不由得循着声望过去。

    墙角底下是躺着个人的。

    那人穿的破破旧旧,发髻束得松散不堪,一只手抓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捏着芫娘方才煎好的土豆丝煎饼。他像摊烂泥一样卧着,浑身散发出熏熏酒气,格外不修边幅。

    芫娘认识他。

    凤翔楼家大业大,除过掌灶跑堂,帮厨也绝不在少数。而帮厨也有分工,有些是跟芫娘一样洗菜刷碗宰鱼杀鸡的粗使帮工,还有些是替掌灶切菜分肉揉捏剂子的刀案。

    至于这位“烂泥”,正是凤翔楼的刀案之一,旁的人都叫他老孙。

    他瞧着约摸四五十岁,平日里独来独往,酒不离身。往往在见到他人之前,便已能嗅见他身上的酒气。

    老孙白日做完活计,剩下的时辰大都喝个烂醉,掌柜的也拿他没有办法,算是凤翔楼里头人尽皆知的一根老油条。

    不知是在凤翔楼里实在委屈,还是方才的陆怀熠让芫娘多出几分底气,她那不肯低头的劲儿忽然又冒了出来。

    芫娘打量向老孙,竟跟老头顶起嘴来:“你说就好使了?我凭什么不能当掌灶?”

    “你既然这么嫌弃我的手艺,还吃我做的煎饼干什么?”

    老孙懒洋洋地吃一口辣酒,喷着满嘴酒气嗤嗤冷笑:“我自然不是随便乱说,若不是吃过你的东西,我也指点不出来。”

    他从煎饼里头拈出一根土豆丝,迎着满院子清浅的月光晃了晃:“你这豆丝儿切得这么粗,才勉勉强强算个均匀。刀工火候是厨子的立身之本,你连刀工都是这副模样,还论什么其他?”

    若是个打小练童子功的,切成芫娘这样实在没什么天赋,还是趁早别干这行得好。

    若不是自小练的刀工,那更不用说了。这顺天城里头能人辈出,从刀工上就差人一大截,怎么跟旁的人比?

    “你以为能把东西弄熟,就能当厨子了?既没有师承,又没有背景,靠野路子想在顺天出头那就是白日做梦。我看你还是趁早歇下这份心思,早些寻寻旁的出路吧。”

    “这凤翔楼的掌灶,你当不上。”

    芫娘皱住眉头。

    她从小跟着姜家大娘在香海摆摊,的确是不曾和旁的大厨一般,正正统统练习过所谓的“刀工火候”。

    酒楼她并不是没有进过,为着能到顺天做个掌灶,她不知道偷偷在酒楼的后厨游荡过多少回。切菜配菜,她不是不能做,她切的东西也绝非不能下口的玩意儿。

    如今被凤翔楼里头的一个糟老头贬得如此一文不值,芫娘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气。

    “野路子又怎么了?肯上进的野路子也比成日酗酒的混子强。”

    她说着便转身往厨房里头去。

    “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喝得手都抬不稳,还瞧不起我们做粗使的?”

    “我倒得看看,练过刀工火候的人又能出神入化成什么样。”

    芫娘俯身,径自从水桶中捞出老孙白日切过的土豆,凝神一瞧,手不禁悬在半空中,满眼的不服和愤怒顿时悉数化为错愕。

    若不是因着她搬了水桶,亲眼看见老孙把切过的土豆丢进水桶之中,说她此时此刻拎着的是一片土豆,她是不能信的。

    那土豆片薄如蝉翼,轻透似纱,放在眼前也几能透出院子里的月光。

    她又伸手一捞,桶里的土豆片浸在水里头,竟当真如同薄纱一样流畅地从她指尖上滑了过去。

    一桶土豆片,竟都同她捞起来的那片一样,薄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走。

    再瞧瞧她自己切的土豆丝,虽不能说是奇形怪状,可多少也是差强人意。

    这差距,实在太过可观。

    那讥讽的言语,仿佛成为了现实。

    她不禁皱起眉头,失落地走出厨房。

    老孙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卧在墙角下打着长鼾,院子里好似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芫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围着锅灶打了十几年的转,如今才发觉,她好似从来未曾能入过厨师这行当。

    她摸了摸自己的围裙,忍不住瞧向自己手里攥着的半块土豆丝煎饼。

    她不想就这么铩羽而归地回到香海,她还要去找爹娘和哥哥,还要站得离陆怀熠更近一点……

    芫娘仰起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暗暗蜷紧了手指。

    香海的那么多事都挡不得她,如今她自然也不会放弃。刀工也好,火候也罢,大不了一切从头开始。

    她要做的事,就一定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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