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媃还沉浸在奇怪当中，忽然从视野里看见了熟悉的竹青色。

    她没想到那人竟跟来了华封派。

    姜媃本想提醒身旁的师父，可当那人靠近她，朝她挥手时，当那人的面容完全暴露在她的眼前时，她的瞳孔却骤然紧缩。

    那女子的长相惊为天人，却透露着诡异。

    青色的彩绘从她的眼角向上勾勒，经过额侧穴位，直到眉间相接，形成了独特的花钿，似莲叶又似竹叶，在额间呈弧形绽放。半弧的中间，是一块青色的云纹，纹末端又一缕青丝，沿着眉骨一路飘渺至双眼之间的鼻梁处，留下点点青粒。

    她的衣着浮夸，轻薄，将颈间全然裸露在外，而那脸颊与锁骨之间的皮肤苍白无血，却如同潮湿岩洞里的石壁一般，散乱地生长着青色的苔痕。

    是苔痕，姜媃绝对没有看错，是石头间才会生长的苔痕。

    纪凌舜察觉到了姜媃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女子与回头的纪凌舜对视，可纪凌舜却并没有看见她，这无疑令姜媃更加惊诧。

    她盯着姜媃，忽然在唇边竖起食指，大声地嘘了一声。

    姜媃虽然震惊，但她认为此人既然救了她，必然就不会伤害她，于是收敛了眼神，冷静地说道，“师父，也许是弟子多想了。”

    “您不是还要回南离门吗？不要因为弟子耽误了。”

    支走纪凌舜后，那女子立即坐到了姜媃的塌边。

    “好了，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话啦。”

    姜媃霎时愣住，这语气简直与宋娆清的一模一样。

    “你是谁？为什么我师父看不见你？”

    姜媃说话时，眼睛不自觉地瞟向她的颈间，那里长出来的真的是苔痕，如同绿色的绒毛。

    可是人怎么会长苔痕……

    “我嘛，和你差不多，都是灵族。”

    “嗯……你师父为什么看不见我，因为我已经死了，现在在你面前的只是我的灵魂，只有当我想让别人看见时，他们才能看见我。”

    解释完她还补充道，“对，而且只有我族的人才能看见我。”

    姜媃虽然对她所说的事情感到讶异，但也没想到她会这么好沟通，于是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很激动别人询问她的名字，立即答道，“我叫竺姒，天竺的竺，女以姒。”

    竺姒……

    姜媃仔细地看她，仿佛在看异世界的人，尤其是对她额间的花纹，还有颈间的苔痕奇异。竺姒也不动，就这样坐在那让她观察。

    竺姒的衣物上有细碎的泥沙，胸口处有一道青色的伤疤，此时还隐隐散发着虚弱的青光……姜媃并不敢往那处想，可这个伤口像极了碧水剑所伤的，而且与宋娆清被刺的位置一模一样。

    “你为什么救我？我和你并不相识。”

    而她似乎与宋娆清关系非常不一般，却为了自己刺穿了宋娆清的身体。

    “其实也不是不相识，小清，啊，就是宋娆清，她认识你多久，我就认识你多久。”

    姜媃面露不解，于是竺姒解释道，“我一直跟在她身边，但是没让你感到我的存在。”

    “认真讲的话，实际上还是我让她跟你亲近的。”

    姜媃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

    “你和宋娆清是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竺姒撇撇嘴，说道，“我觉得我们是密友，可她经常说我是累赘，说我什么也不会，只会吃喝和睡。”

    她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泥沙，于是将手放去拍打，嘴里还接着刚才的话，“身体还跟她共用一个，我要是受伤了她也会伤，只会拖累她。”

    闻言，姜媃诧异地看着她，她以为姜媃是在意飘到她身上的灰尘，于是拍了拍，又在半空中挥手驱尘。

    “这些脏东西你也要负责的。”她怯怯地笑着说道，“我抱不动你，所以就脱下我的衣服裹住你，拖着你走的。”

    “这件衣服是灵树的丝制成的，虽然没坏，但它是我的诞辰礼物，弄脏了我也心疼，所以我们扯平了，你不能因为我弄脏了你的床，就生我的气。”

    竺姒喋喋不休地说着，姜媃却无心听，她注意力全在她们“共用一个身体”这件事情上去了。

    “共用一个身体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嘛，就是我有什么感觉，她也会感受到，我饿了，困了，摔了，她的身体也同样会有相应的感觉，当然她身上的感觉我也会有。”

    姜媃不自觉看向了她胸口前的伤疤，那块伤口似乎正在以飞快的速度愈合。

    “不过，你要是问我，我们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竺姒面露难色说道，“我也解释不清楚，算是一个契约吧。”

    “我死后，灵魂被封在了地下，小清是唯一的圣灵族后代。”竺姒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说道，“哦！圣灵族早在千年前就灭族了，我就是那时死的，现在的灵族，其实是当时联合人族灭了我们的次灵族。”

    “这关系有点尴尬。”竺姒乐笑着摸了摸脑袋，又激动地说道，“没想到世间居然还有圣灵族的血脉，这让我非常惊讶！”

    她兴奋地朝姜媃的方向靠拢，姜媃下意识地想往后靠，但身后传来了刺痛，疼得她皱眉。

    见姜媃皱眉，竺姒敛了敛自己的动作，继续方才的话。

    “小清带有圣灵族血脉的血救了我，所以我和她……呃，就是，捆绑在了一起。”

    世界之大，历史之久，无奇不有。

    姜媃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外游，脑海里生出了一个想法。

    她可以借竺姒弄清楚所谓的灵族是什么来路。

    “竺姒，你能给我讲讲，关于灵族的历史吗？”

    “千年前的历史。”

    听到这话，竺姒忽然兴奋起来，“可以啊！”

    “其实事情得从两千年前说起，那个时候，世界还是一片混沌，上百个种族争夺着有限的生存空间。”

    “但是最后活下来的种族也就几个，我们圣灵族就是其中的一个。”

    “大家按照各自的领地划分了界线，圣灵族所在的界地就叫灵界，也就是现在的人界，人间。”

    姜媃听得正仔细，还认真地思考其中的原因，竺姒却忽然停了下来。

    姜媃疑惑地看向她。

    竺姒苦笑道，“我在想应该怎么说，因为，圣灵次灵和人族之间的关系挺复杂的。”

    听她这样说道，姜媃更加有了兴致。

    “圣灵族的族人们，有着世间最纯净的灵魂，我们靠自己生出灵气，去滋养世间万物。”

    “而次灵族，是圣灵族的子族，他们的灵魂并不那么纯净。”

    “人族，是所有种族里面最弱小的一族，既没有三魂七魄，也没有任何法术，所以存在感非常低，以至于百族之间的争战结束了，大家才想起他们。”

    圣灵族虽是强大的一族，可与万物生灵共生的他们，有着极其善良的心地，于是，面对手无寸铁的人族，他们选择了庇护，可这让存活下来的其他种族感到不满。

    当然会不满。

    他们靠着庞大人数的牺牲，才换来了生存的界地，可如今，那什么也没做的人族，却能够有一席之地。

    圣灵族的举动引发了众怒，无疑会掀起又一次种族之战。

    然而，圣灵族昔日的族友，凫溪一族，在那时站了出来支持他们。

    凫溪族可谓是百族争界的最大赢家。

    他们靠着挑拨种族之间的关系，掀起各族之间的敌对，在所有种族败落之时，坐享渔翁之利。

    最终，由于凫溪族的逼迫，各族同意了人灵共存于灵界，但需迁人族入深山，与灵兽共生，不得与灵族同阶级。

    人族本无三魂七魄，因圣灵族自身会生出灵气，而灵气滋养万物，万物吸入灵气，逐渐运转成了人族可以吸收的灵力。

    人族与灵族共存一界，生活在圣灵族所滋养的万物之中，千年之久，终于令他们生出了魂魄。

    此时的各族，维持着和平的境界，本着互不干扰的原则，独自生存着。而各族当初种下的种子，此刻也开始发芽了。

    当初，圣灵族拯救了人族，但人族并不与灵族同阶级，这于当时的人族而言并没什么不妥，能够活命已是天大的恩赐。

    可随着千年岁月的流逝，曾经的救命之情，对后代而言，早已没有那么浓烈，人自然会心感不平衡。

    次灵族，即圣灵族的子族，他们世代看管着灵兽，即山中看守，不得离山。

    次灵族有一灵女，是当时次灵族领袖的女儿，以她为首的新生一代，不愿被囚禁自由，于是自研增强力量的法术，预谋推翻圣灵族的统治。

    此术不正，为邪术，靠吸收他人魂魄加以修炼，为己用，而后灵力暴增。

    次灵族魂魄虽不完美，但相较于人族的魂，仍算得上至纯之灵魂。可因为次灵族千年来的束缚共生，令他们格外团结，因此新生一代并未向自己人夺魂，而是将魔爪伸向了人族。

    人族魂魄虽为后生，有瑕，但对于邪术而言，是足够的。

    在当时，次灵族与人族虽同居于深山，但生活的领域却是有着明确分界的。

    人灵彼此虽互帮互助，但许多次灵族一直认为他们的地位是高于人族的，以灵女为首的一干人便是如此。

    他们背着长辈们，冶炼出了能够暂存魂魄的容器，即魂器，频繁闯入人族领域，偷偷夺取人族魂魄，直到被发现。

    在此期间，灵女发现，人族初生女婴的魂魄最为纯净，只是魂魄离体后，哪怕立即装入魂器之中，也还是会遭到外界的污浊。因此，将魂魄抽取之后，立即进行修炼，灵力增长的速度才是最显著的。

    可惜残害人族的行为被发现，计划受阻。

    其实灵女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实际上，被发现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还要晚，她收拢到了比计划还要多的人族年轻族人的人心。

    年轻族人在她的灌输与教唆下，逐渐生出了推翻圣灵族，立她为王的想法，甚至帮助她偷夺女婴。

    当她手下的人力达到一定数量时，她篡夺了次灵族族长的位置，成为了新一任领袖。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族长不过是病故将位过继给她的。

    成为领袖后，人族在她的威逼利诱之下，同意了与次灵族共谋，达成了协议，每月进贡一批初生女婴。

    也因此，魂器被保存起来，不再使用，千年之后，被后世找到，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次灵族所看守的灵兽，并不是其他，就是千年后祸乱人间的上古妖兽，原名司神兽，乃是灵族之宝物。

    司神兽本性温良，但被次灵族夺了心智，才成了残暴的妖兽。

    次灵族与圣灵族展开了一场长达三百年的战役，最终以圣灵族族灭而结束。

    圣灵族并不像人族次灵族那样，死了便死了，他们的灵魂会在他们死时立即脱离身体，重新寻找大自然中与自身灵气最相近的生物进行寄生，经过修炼，能够重新恢复肉身。

    为了斩草除根，次灵族在他们死后，进一步将他们的灵魂封印在了大地之下。

    战役结束后，次灵族与人族都破了山门，获得了自由。

    次灵族履行承诺，给予了人族平等的地位，与他们共同拥有灵界的掌控权，进贡女婴的要求也终于停止。

    然而，这场平衡并未持续太久。

    由于研发邪术，灵女的身心都遭受到了反噬，在推翻圣灵族的统治后没多久，便故去了。

    新一任领袖，违反了当初的约定，并未给予人族应有的待遇，非但令他们成为了灵奴，进贡女婴的行为还彻底成为了人灵间的传统。

    同时还将圣灵族所名的次灵族族名，更改为了灵族，以示掌管灵界的主权。

    人族，无法修炼灵族所拥有的邪术，在这力量至上的时代，他们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乖乖听从。

    人族本就是被动的一族，当初灵女的“邀请”他们没有拒绝的实力，如今，仍然没有。

    但不会一直没有。

    有魂魄者，可靠天地灵气净化魂魄，延长年华，修炼灵术。

    往后约四百年的时间里，人族逐渐学会了吸收天地之灵力，修炼自身修为。而灵族避开了当初灵女所犯的失误，将女婴魂魄修炼术发挥到了极致，甚至想要借此去侵略异界。

    女婴的魂魄是人族仍能存活的原因之一，随着进贡女婴的数量的增加，人族繁衍的后代呈不可思议的速度上升，最终迎来了界地饱和的后果。

    侵略异界虽然是个办法，但相较于消除饱和的原因，后者显然更加容易。

    于是，灵族开始滥杀年老以及残疾之人，对人族的要求越来越高，杀人的原因也越来越简单……

    事情的反转，是在最后一次进贡女婴的仪式上。

    人族修炼出了一种独特的术法，近似幻术，能够掩人耳目。他们靠这种术法躲过了灵族的监视，提前将所献的女婴浸泡在剧毒之中，又以术法保她们不死，令她们在生不如死的境地中，感受毒物入侵灵魂的滋味。

    在进贡仪式开始前，人族以术法将死婴本该离体的魂魄困在她们体内，又有几人负责在暗中施展幻术，掩盖婴儿们本该吵闹，现实却无声的场景。

    族长照常吸取魂魄，再用灵女曾经所制的权杖将魂魄力量分予给族人。

    结果可想而知，灵族几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毒物的折磨，人族趁机将他们全都杀死。

    为什么说是几乎所有人，因为灵族之中，有许多犯了错，被关在牢狱里的人，他们被剥夺了修炼魂魄之术的资格，这些人并没有力量来源，如同曾经的人族。

    他们并没有被杀死，而是趁乱混进了人族当中，如今的灵族后代，便是他们与人族共同繁衍而来的。

    人族赢得并不轻易，他们虽成功将灵族杀死，可与司神兽对抗却令他们元气大伤。最终人族还是靠着灵族曾经封印圣灵族的阵法，才把众兽封印至地下。

    而后，人族创立了七个门派，其中为首的，便是研究出了幻术的华封派。

    曾经逃过一劫的那些次灵族，有的彻底融入了人族生活，有的则聚集起来，策划着重新夺回界地主掌权的计划。

    大面积的女婴厮杀是从百年前开始的，魄童巫一词，也随之被创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