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月光照得雪发亮，寒气四起。
秦夙四处走动，熟悉了环境，发现所在屋舍，是一座宽阔宅院所剩的唯一一处还能住人的屋子。
有两间屋子用于居住，阿凌一间，而夫人与女儿一间。
她驻留在有烛光的屋子外，从窗口望向里面，看到夫人正守在床边呜咽，“娪儿……我的娪儿……”
床上的孩子昏迷不醒，脸上是不自然的红润。
她探出一丝灵力入屋，在孩子四周徘徊，奇怪的是，她没有在那孩子的身体中查出任何异样。
看着屋内夫人痛哭的景象，她不禁皱起眉头。
状况真是怪异极了，难道真如道士所说，是中邪？
她正愁闷，转身时，却发现一道身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夜光映照下，阿凌满眼期待地看着她，“我妹妹好了吗？”
秦夙没有立即回答，只说道，“屋外冷，我们先回去。”
阿凌虽然听话地进了屋，却不再问妹妹，他已经从秦夙那刻意的回避里得到了答案。
床上的被子维持着被掀开后的模样，阿凌走到床前才回神似的，转过身后，湿漉的眼睛紧紧看着秦夙。那难过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神情，“真的连你也没有办法……”
与阿凌相反，秦夙的神色不见丝毫担忧，她轻轻笑道，“我何时这样说过。”
阿凌愣了一愣，脸上的悲伤转瞬即逝，但还是迟疑道，“你真的能帮我妹妹吗？”
“你看我原先伤得那样重，不过两个时辰，就已经完全恢复了，难道这还不足以让你相信我的能力吗？”秦夙微张双臂，展示着她已经治愈的身体。
见秦夙确实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阿凌面露欢笑，笃定得点头，“我相信。”
“但在这之前，你得告诉我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好。”阿凌略显着急，但还是让自己停顿了片刻理清思路。
“姑姑做工的客栈里设了说书台，我每日都会帮说书的先生摘抄话本来挣零用，妹妹也想与我一样，但先生不同意，她应该是因为这件事情伤心，跑出去后很晚都没有回来。”
“她在一座亭子里睡着了，是路过的道士把她带了回来。当时她还好好的，可第二日就开始浑身发烫，怎么叫也不醒。这时那个道士忽然出现，急匆匆说要找妹妹。”
“他说他离开后观测天象发现妹妹的情况不对，所以才折返了回来。他一看妹妹，就叫不好，说妹妹是中邪，是招了鬼压身。当时姑姑不信，于是道士对着妹妹作了些奇怪的手势，嘴里嘀咕一阵后，妹妹竟睁开了眼，可没一会儿又合了上去。”
当时道士说出了那鬼的来头，是薛家的怨灵。
妹妹睡着的亭子旁的府邸，虽被翻修，可多年来仍旧无人居住，因为它的前身是被大火烧毁的薛府。
薛府的传闻秦夙并不知道，但当地人都有所耳闻。
那场火起源于薛家大小姐的房中，薛家上下百口人，近一半无辜之人都惨死其中，于是才会有怨灵生出。可任凭他人请来多少能人异士也度化不了这些魂灵，因此有人猜测，是薛家大小姐的魂压制着他们，不许他们离开。
而妹妹就是无意冲撞了这些不安生的魂灵，叫他们服了身。
如果要驱散怨灵，就要找到薛大小姐放火的原因，找到她的执念，化解它，让她安息，放过那些灵魂。
当时提起这个，阿凌十分积极，“我知道！先生他有杜撰过这位薛小姐的话本。”
但姑姑却斥喝他，“这关乎娪儿的性命，那些杜撰来的故事有几分真，你要害死你妹妹？”
阿凌想解释，先生杜撰话本从不含糊，动笔之前都是找寻了许多相关之人了解的，所写故事虽不至于全部属实，可也能信几分。
但道士却没有给阿凌机会，他从背后的布袋里拿出了一瓶药，说是他曾经在异域历经千辛所得，娪儿如今性命堪忧，此药能够庇护她，阻止怨灵侵蚀她的元神。
但那药的价格实在煞人。
若是道士找不到薛小姐的执念，那娪儿就要一直靠这药续命。
姑姑并没有立即答应，她是在犹豫道士所说真假，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就同意了。
如此，道士每天都来送药，娪儿一直服用着此药，直到几天前，道士突然说，陈年往事难寻真相，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而且续命的药也要用完了。
姑姑当即崩溃而哭，因为这意味着她的女儿要死去。
但那道士又说，凌江有一神花，名为白寿花，是住在凌江的杜女神所种。那是神力滋养而生的灵药，若是让娪儿服下，她体内的怨灵一定会被驱逐。
但神花并非谁人都能得，有缘之人，心诚之人，才能寻到。
姑姑抓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即去请人搜寻凌江。阿凌也一同寻找，他坚信能够找到。
可他们并没有找到。
阿凌为了找白寿花，没有去先生那，先生问起，于是他说出了这件事。先生却说他从没在关于杜女神或是凌江的故事里听说过白寿花。
这虽不能作为否决道士的理由，但阿凌还是种下了疑心的种子。
道士照旧来送药，阿凌在他临走时问他，典故出自哪里，道士说是从另一位道士口中得知。
这样的回答不知为什么令阿凌生气，他又问道士，如果典故是真，为什么他们还是没有找到花。
道士仍道有缘与心诚之说。
可如果真是如此，他们就不会找不到杜女神的花。
因为杜女神的典故出自他们纪家，此是有缘至极，而纪家为杜女神筑建庙宇，倾尽家产，此是心诚至极。如此至极，又怎么会找不到。
除非典故是假。
道士一听，怔住，随即正颜道，“能不能找到白寿花，不仅看这两点，还需看天命。或许杜女神想帮你们，但是娪儿寿命已尽，杜女神敌不过天命，所以无法送出白寿花。”
阿凌半信半疑，但姑姑却相信这番说法，还问道士有没有办法可以逆天改命。
于是道士顺着说，“逆天改命对我们而言，难如登天，但杜女神是神，神若是真的想逆天改命，总会比凡人简单。”
他让姑姑相信杜女神，姑姑相信。
阿凌虽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姑姑去找白寿花。
本以为依旧会无所收获，但秦夙出现了。
“你觉得杜女娘娘能逆天改命吗？”阿凌忽然问。
秦夙看着他，他也抬着头看秦夙，良久都没有要避开眼神的意思。
杜女娘娘这个称呼，秦夙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她刚来灵界时，就知道了杜女神这样一个存在。
巫妖祸世，各门派却无良策，百姓便将希望寄托在了这样一位神之上，对她敬称杜女娘娘。
那几年里，杜女神庙的数量飞快上涨，杜女娘娘的名气也在不断上升。最鼎盛时，几乎人人家中都供着她的小像或神画。
秦夙当初做游侠时，所经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五六座杜女神庙，实在是多得吓人。
关于杜女神的故事，有许多版本，其中最广为流传的话本是——她本是天上一位掌管三元七星的神君，因私自帮助了一位迷路的凡人，而被贬下凡间，那神秘的凌江便是她居住的地方。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凌江找不到尽头，因为杜女神设下了结界，神仙居住的秘境普通人自然找不到。
杜女神掌管的三元七星，即是人的三魂七魄，所以她天生是魄童巫的克星，这也是她能受到这么多人敬拜的原因。
还有另一个广传的版本，有人称它的原版故事——凌江是通往仙界的天道，而杜女神是看管通道的仙，设下秘境是为了防止凡人误入。之所以叫她杜女，是因为这位女仙的身边有一只颜色极其新奇的神鸟，那神鸟的外观与杜鹃十分相似，于是唤那神仙为杜女娘娘。
当初秦夙听说了这个版本后，才终于确定，那样貌与她像又不像的杜女神，真的就是她。
原版故事确实更接近现实，凌江是通往异界的通道，而她也确实有一只“神鸟”。
故事起源于她负责照顾的鸤鸠，那鸤鸠会在笼中诞下鸤鸠蛋，而有些蛋会有双子，通常其中一子会吃掉另一子。此类鸤鸠比寻常鸟要恶劣，因此需要净化。
会有人将这幼鸟送到灵界，让灵界的灵气净化它们，到时日后再召回。
那只芷青色的鸟便是此类鸤鸠。
当初它破壳而出，便自有飞翔能力，不与母亲相近，却直直飞向了她，通身羽毛又是她所喜爱的颜色，好似生来便是为她而来一般。
她对它有私心，食同类的幼鸟都需送入另一间密闭室，可它却没有。她悉心照料它，将名字分享与它，祈它能伴随在身边，望它永不离弃。
但它体内有恶劣之气，仍是要送往灵界净化。
于是结束那日，秦夙先人一步召回了它，临走时，却在岸边看到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惊诧地望着她，而悬在江水之上的她同样诧异至极。
两界交汇处，灵界结界早在千年前便破碎，如今只剩凫溪所布结界，而她只打开了自己身前那片结界，此外再无其他入口，怎会无端冒出一人？
男子声音颤抖地说，“仙子，我迷路了，能否……请仙子带我离开。”
说完他便倒了下去，秦夙警惕地前去查看，发现此人眼下乌黑，嘴唇干裂，腹部凹陷，是许多日未吃未喝未眠之状。探其根，发现此人有人灵双脉，但毫无修炼痕迹，应当是寻常人。
确认是无辜之人误入了结界，她便将其送离，而后又查看起了这一带的结界，果真让她发现了破损之处。
于是她在召鸟归界的人来临之时，藏于暗处指引他们发觉。
他们返回凫溪后，立即将此事上报，事后结界虽被修复，可为何会损坏，人们不得而知。
起初秦夙也不知，可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她便猜到了。
那是当年灵族内乱时，安祈王偷偷越界时所破。将装着秦夙的琉璃灯带回凫溪后，他虽凭己修复了结界，但终究不是完美，几百年的浊气侵蚀，还是让结界有了破损。
时隔多年，秦夙没想到自己随手所救的人，会为自己造像筑庙，掀起这样一番风尘。
她在许多杜女神庙里留宿过，也看过许多自己的神像。每个地方的神像都有所不同，有些与她七八分像，有些却只有两三分像。
后来她南下，发现南边也有许多地方起了她的庙宇，但不同的是，杜女神庙逐渐变成了杜神庙，神像也已经完全找不到她的影子。
回到如今，秦夙更是没想到她所救之人，救她之人，竟然就是当初迷路男子的后代。
看着阿凌，还真能从他脸上看到几分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