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阳长公主给婢女婆子们使了个眼色，神情担任地说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并不想走，生怕清阳长公主说出当年的事，面面相觑，一个婆子掖着手上前，刚准备跟清阳长公主说话，清阳长公主冷眼看过来，她一句话堵在嘴边，识相低下头。

    到底是奴仆，没资格管主子的事。

    “退下，我的话没听见吗？”清阳长公主微怒。

    众人愕然应是，弯着腰退下。

    山桃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向清阳长公主迈出一小步，“殿下......”她拖着长长的尾音，试探性地开口。

    “若你想留下，你便留下吧。”清阳长公主说道。

    山桃面色一喜，恭敬回是，退回清阳长公主身旁。

    “姐姐？”明婧想到那日赠画时清阳长公主的异常，不由得问：“可是跟那日赠画有关？”

    清阳长公主下意识点头，细想想又微微摇头，道：“是，也不是。”

    “方才我那句话，说的正是我六岁上一次经历。”清阳长公主回忆往昔，眼泪涟涟。

    七年前。

    十岁的小公主喜欢舞枪弄棒，时常让一众内侍宫婢在御花园里看她练武。

    小公主眉眼认真，一套枪法耍的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甚至得到路过此处的苏皇后称赞。

    苏皇后是个温婉的女子。

    苏皇后那时不过三十多岁，褪去少女少妇时的青涩，变得成熟稳重，又多了几分妩媚。眉眼微微一笑，是一眼难以忘却的惊羡。

    见到此景的苏皇后轻轻抚掌，听到动静的众人连忙给苏皇后见礼，苏皇后摆手示意他们起身。

    清阳长公主把枪交给大她几岁的洒金，飞奔至苏皇后怀里。

    苏皇后看眼怀里的小丫头，用手微微抚摸她的脑袋，温声道：“九妹妹耍枪真好看，恐怕我母家外甥都比不过你。”

    清阳长公主在长公主那辈行九，同时也是先帝最小的一个孩子。

    清阳长公主打从两岁起，她的世界里就再没父亲的痕迹，总是哥哥、母亲、嫂嫂等人。

    “嫂嫂就会取笑我。”清阳长公主吐着舌头，脸上藏不住事，浮现被夸赞的喜悦之情，谦虚地说道：“我看江家哥哥很厉害呀，他难道比不过我吗？”

    小公主的语气稚嫩，仰起头看苏皇后，眼神里尽是天真，惹得苏皇后温婉一笑。

    “若是说现在，阿绪的枪法当然比九妹妹强，可阿绪的厉害不是一蹴而成的，是日积月累才有的，九妹妹明白么？”苏皇后说道。

    清阳长公主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嫂嫂，是不是只要勤加练习，我就可以超越江家哥哥呀？”

    苏皇后连忙点头，“正是这个理，九妹妹真聪明，一点就通。”

    “那嫂嫂。”清阳长公主突然离开苏皇后的怀抱，后退了几步，拿过洒金手中的红缨枪，说道：“要不要再完整地看一遍呀？我近来可是很努力的，或许比不过江家哥哥，但是比得过先前的自己。”

    苏皇后轻声应了。

    清阳长公主面上一喜，像是受到极大的鼓舞，手中的红缨枪似乎都变轻了不少。

    清阳长公主一套动作挥舞得行云流水，动作比先前更有力度，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年龄尚小，有些动作做不太好。

    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苏皇后就喜欢小姑娘开心的样子，连忙为清阳长公主鼓掌，说道：“九妹妹真厉害，有朝一日定能比阿绪还要厉害，我朝要出一个女将军啦！”

    苏皇后心底知道，成为女将军不太可能，但这是清阳长公主喜欢做的事，她应该支持，不是吗？

    都说长嫂如母，她自己的孩子都比这个妹妹大了不少，心底早就把清阳长公主当做自己的女儿了。

    “女将军？”清阳长公主眼睛一亮，又将红缨枪交给洒金，蹦蹦跳跳的到苏皇后身边，说起她一直都很喜欢的一名女子，“是像平阳昭公主那样，随父兄出征吗？”

    苏皇后轻轻“嗯”一声，道：“是的，我们小九怎么知道平阳昭公主呀？”柔声细语地和小姑娘说话。

    清阳长公主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说道：“是听宫里的太傅……”

    清阳长公主话还未说完，有一条狗突然从附近的草丛里窜出，直奔苏皇后。

    苏皇后重心不稳，踉踉跄跄朝前跌去，扑至一脸茫然的清阳长公主。

    在众宫婢和内侍反应过来后，她们二人已掉入液池之中。

    后来她们被救上来了，清阳长公主过了两日转危为安。

    她活过来了，但是再也不能舞枪弄棒了。

    那条撞她们的狗，正是梁贵妃养的一条狗。

    里面贵妃的隐私诡计，清阳长公主无意关注，只知梁贵妃被降了位份，半年后又复位贵妃。

    回想到这里，清阳长公主黯然。

    宫里的人，只有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苏皇后支持她，并且时不时给予她鼓励。

    最反对她的，是生她养她的母亲，当朝太后。

    赵太后告诉她，女子就干温婉顺从，体贴丈夫，一辈子为丈夫而活。

    清阳长公主始终都不服。

    她们女子从不是为男子而活的，她们是为自己而活！

    只可惜，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成为一位女将军了。

    说到最后，清阳长公主感叹道：“我这一生所求，在这世道行不通。”

    山桃听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地叫声“殿下”。

    明婧眼眶湿润，问：“未曾试过的事，怎么行不通呢？从前的朝代有女将、有女相、有女帝，不试过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清阳长公主释然一笑，摆了摆手，叹息一声道：“行不通啦，因为我现在没有机会再当女将军了。”

    明婧不解清阳长公主话中之意，“为何没有机会了？”

    “南蛮与大齐打仗，为了两国和平，我要去南蛮和亲啦！”清阳长公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变得轻快，到底控制不住情感，说到最后声音颤抖着。

    明婧心中一跳，从位子上站起来，惊道：“和亲？”

    清阳长公主只是点着头，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

    试问这世间有哪一个女子，愿意远离故土，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和亲，从此家乡与自己相隔千里，她这一辈子都不能重回故土。

    国朝有千万将士，可守卫家园，掌权之人却为了节省财力人力，用自己一母同胞妹妹的余生，换南边二十余年的安稳。

    若是站在一个公主的角度上，她受万民敬仰，她愿意为了百姓和亲。

    可站在一个女儿、妹妹的角度上，她发觉自己被至亲抛弃了。

    “姐姐可否告诉我，你心里愿不愿意？”明婧关切问道。

    愿意？

    不愿意？

    她的意见没用。

    清阳长公主微仰着头，说道：“事情已经定下了，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所以想好好看看你。”

    “阿婧知道吗？其实我看你第一眼，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子。”清阳长公主回忆起二人初见那日，“那日你起自身孤苦，今日我想了想，我同你的身世何尝不是一样呢？世人敬我畏我，不过是因为我的身份，若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们反倒对我没这么客气。这世道太过压抑，我希望有朝一日，这个世道不再轻视女子，全天下女子可以不被规矩束缚，能够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那样，该多美好呀。”

    “会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明婧安慰道。

    清阳长公主眼神看了过去，知道明婧在安慰她，她看得清现实，道：“阿婧妹妹，你不必如此劝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

    清阳长公主话音刚落，明婧二话不说上前抱住她。

    明婧慢慢擦去眼角泪珠，语气坚定起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姐姐就看好了。”

    清阳长公主一愣，笑道：“傻姑娘。”

    “姐姐放心，我会想办法阻止姐姐和亲的。”明婧说道。

    清阳长公主只当明婧说着安慰的话，并不在意结果。

    明婧松了手，清阳长公主见到她干净纯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坚韧。

    她似乎有些动摇了。

    …

    …

    东宫。

    翌日下了朝会，身着绯色官袍的江绪被东宫的内侍叫走，去了东宫。

    “表哥有事找我？”江绪淡淡问道。

    正殿内，太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眼底发青，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寻绎来了。”太子面容憔悴，语气也是虚弱的。

    太子做出请的动作让江绪入座，自己坐在上首，还未开口说话便咳了两声。

    江绪着急起来，“表哥这是怎么了？”

    太子摆摆手，说道：“无碍的，是昨夜太过忧心，导致一夜未睡，精神不济又染上风寒。”

    太子染上风寒，宫内有极好的御医，能够医治好太子，江绪不用担心这些。他所担心的是太子为何忧虑，问道：“可是近来宫内发生什么事了？”

    “父皇昨日召了九姑母入宫，听说是有要事与九姑母相商。母后听闻是大齐与南蛮打仗的事，父皇不愿折损太多兵力财力，有意让九姑母和亲。母后让我想解决办法，我便和东宫辅臣商议半天，仍不能想到办法。和众臣商议后，我本想再召寻绎入宫，可惜天色已晚，宫门已经下钥，无奈之下只好等第二日下了朝会叫寻绎来东宫。”太子回道。

    皇宫里下了钥后，即便是国朝储君，轻易也开不了门。

    了解事情后，江绪浓密的剑眉微微一皱，不悦道：“我朝将士就没有血气方刚的儿郎了吗？国朝遇到危机，竟选择让一个女子出面解决？”

    太子知道这话的严重性，也知道江绪在暗指承平帝，慌乱之际看了眼门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