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

    当三姐把从张微寒那里听来的故事告诉宝钗时,不出意外只得到了一声轻叹,“两三年的时间,就这么纠缠过去了。”

    她在惋惜陈醉出类拔萃的天赋,若是没有这场横祸,说不准他已经金榜题名入朝为官了。

    不同于她的冷淡,三姐显得兴致勃勃,“陈清的手段虽然稚嫩了点,但她的冲劲,很好。”

    “你想做什么?人家可是举人公的妹妹!”宝钗撇了她一眼,似乎是在笑她异想天开。

    三姐从京城崭露头角开始就十分着力提拔锻炼自己人,这个范围可以是友人、弟子甚至奴仆,出去范易等寥寥几人外,大多都是女子,故此她一开口表露出对陈清的欣赏,宝钗就知道方似源打着什么主意。

    “那又如何?宝姐姐难道不是宁安伯的妹妹,我难道没将你拐带坏了?”三姐洋洋得意,“女子就得坏一点,别听那些假道学真剥削的话,才能在这世上立起来。”

    宝钗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蹦出几个没听说过的词,更懒得同她争辩这些离经叛道的话,甚至偶尔会觉得她的话没错。

    跟三姐相交两三年,她果真变了许多。

    次日,宝钗便同三姐一起登门拜访。

    陈氏原本就耕读传家,自从陈醉高中案首,陈家也彻底改换门庭,只待陈醉大考授官便是官宦人家了,所居的宅院足有五进,其布置摆设透出十足的临江风韵。

    她们并未与陈氏父子见面,递上拜帖后仆妇将她们引到内院,陈夫人与陈清正在门口迎接。

    陈清身量纤细,弱柳扶风,眉目楚楚,是标准的水乡女子,单看她的外表绝想不到竟然是这么一个弱女子抗住周宁两家的压力,坚决要行凶者付出代价。

    昨日福祥楼上的见面被张微寒传的沸沸扬扬,陈家自然十分关注,对她们的来意一清二楚。但陈夫人与陈清毕竟不是张微寒,太过随意就显得失礼,三姐和宝钗一起游了陈家的花园,赏花品茗,谈了半个时辰才进入正题。

    宝钗注意着三姐的神色,本以为一向注重效率的她会厌恶这样的场合,不知她是装的好还是真不在意,脸上竟然一丝破绽都没有。

    说到与周宁两家的事,陈夫人的话语中透着难以言喻的苦楚,谁看着自家精心养大出了做学问什么苦都没吃过的儿子被打断了腿不心疼,谁又愿意轻易放过行凶害人者?可那两家她们实在惹不起,周家更是徐州府的地头蛇。陈清虽聪颖,胆大心细地散播了前因后果,不顾闺阁女儿的清誉也要操纵舆论,逼迫那两家不敢动用灭门破家的手段,可僵持两年,陈家也快要山穷水尽了。

    陈夫人一开始哭诉,眼泪便止不住,陈清虽然劝慰母亲,又侍奉巾帕,但脸色十分难看。

    “方都尉,难道你也觉得小女子做错了吗?”她仰起头看着三姐,方才陈夫人反复念叨她名声受损难以议亲的事,令陈清觉得在这位仰慕的将军面前落了下风。

    “那些市井传言,不过是过眼云烟,我才不在乎。”

    她美丽的脸孔上露出倔强的神色,目中神光摄人。

    宝钗轻轻一笑,“很好。”

    利用流言遏制敌人,自己却不是真心被此摆弄,很好。

    陈夫人还想说什么,被陈清劝回房了,“妈,放心交给我。”

    清风拂过小亭,微微带起三姐的裙裾,只是碍于长剑,掀不起大幅度的波浪。

    陈清看着她持剑立在亭边,其萧肃风致令人心折,三姐容貌极美,却轻易不笑,带着一种连父兄也不能给她的沉稳安全感。

    “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应对周家和宁家?”

    若换了个人,陈清必定不会将自己的底牌和盘托出,但眼前这人就是有这个魔力,令她放下了所有的顾虑。陈清低首垂眸,娓娓道来。

    “我已在青龙帮中打通关节,将家中大半财物暗地转移到金陵去了,另有一条运货的小舟,也专为我们家准备着。”

    “去西边的路上我也打点好了,请到了一家与我父亲有旧的镖局护送……”

    “兄长曾在东山书院攻读,有几位先生都对他颇为欣赏……”

    宝钗慢慢品着茶,听陈清说着她的打算,嘴角虽含着笑,心中却有些凉。

    陈清即便经历过哥哥陈醉被歹人行凶断腿的祸事,终究是没见过血的小姑娘,任她安排地再妥当,只要周家一发狠,陈家满门俱没,又能奈何?

    她的笑容渐渐发紧,仿佛成为一张假笑的面具焊在脸上。自从京城叛乱以来,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从太子到皇帝,以至于后来勋贵文臣皆沦为皇权下的蝼蚁,将近八万投降的叛军不知所踪,太上皇宾天的消息至少被隐瞒了一个月……残酷的政治斗争甚至比刀剑更加锋利,它杀人不见血。

    陈清的幼稚表现在以己度人,她以为自己遵守着律法和规则,却不明白这世上很多人心中没有法度和底线。

    单说徐州府同知周大人,他要给陈醉、给陈家安上一个冠冕堂皇挑不出错的罪名很难吗?宝钗看着侃侃而谈的陈清,心念一动,陈家在外很有几位故友么?只要周家拿到了对方的消息,如此远的距离造假寄封书信便能罗织罪名了,眼下不就有一个里通叛军的大帽子是现成的么?

    三姐显然也看出陈清计划之中的问题,不过二人都没有当场指出的打算,安安静静地听她说完。

    “我想,只要我不放弃,即使是周同知和宁侍郎也会屈服的。”

    陈清长舒一口气,为自己的讲述拉下帷幕。四周除了风声再没有别的打扰,她志得意满神清气爽,含着微笑看向三姐和宝钗,“请方都尉与,薛姑娘多指教。”

    三姐朝宝钗递了个眼色,怎么样?被小看了吧?

    作为宁安伯的妹妹,皇商薛家的掌舵人,薛宝钗这三个字常常与方似源同时出现,在京城守卫战之前她们的名字就传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这对姐妹是太子的支持者和钱袋子,受到来自皇权的庇护。

    在京城平叛之后,方似源以其果敢勇毅被封为都尉,女子之身而从军得官,这在本朝尚属第一例。在太子一系的有意推动下,她的任侠仗义、渊博学识和平叛的功绩一起传遍了大江南北。为太子的知人善任造势之余,激起了无数不安于室离经叛道的女子的仰慕之心成为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

    相比之下,商人,即使是皇商之家出身的薛宝钗,便在方似源血色长剑的压制下显得黯淡无光。

    嫉妒这种情绪不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宝钗不可避免地联想起那间被充作皇庄的园子,很多成果都从那里被总结和发现,薛家宁安伯的爵位也来自于此。只是如今地里虽用着那里出来的农具和肥土之法,薛家却隐在幕后,只有少数人知晓。

    这又是皇帝为了打压太上皇和太子一系的势力吗?那她与三姐之间名声上的差距,是不是也成为一颗令她二人反目的棋子?

    面对陈清若有若无的轻视和三姐玩笑般的挑衅,宝钗斟酌着词句,委婉地指出了陈清思虑的漏洞。

    可涉及生死之事朝堂争斗,再委婉又能婉转到那里去?而宝钗,也早就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她的话即便加以修饰,也依然一阵见血。

    陈清倒是很稳得住,脸色虽变换了片刻,终于还是扬起笑容,郑重行礼:“多谢姑娘解惑。”

    她一向自负聪慧,甚至认为不必年少中举的兄长差,面对这两位声名在外的才女时,也对自己的谋划隐隐自得,如今再想起往日在家中面对父兄时的自负,真无异于坐井观天,差点断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她顺势拜了下去,“求二位姑娘指点,我家如何才能摆脱困境。”

    “我们正是为此而来,不必多礼。”三姐走过来扶起她,那轻重适度的力道顿时让陈清升起几分依赖。

    她施施然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打量着难掩惶恐的陈清,“这两年来你已经把周宁两家得罪透了,你明白吗?”

    三姐开始历数他们的损失,钱财,名声,政绩,人脉,出了这种丑闻,两位官员至少得五六年才能平复影响。“当然,还有那位周姑娘的名誉,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散播全城,只怕那位连暗恋外男都不敢告诉父母的姑娘要羞愤而死。”

    陈清原本仔细地听着,还不时出言询问一二,当三姐提起一切祸事的起源周姑娘时,她虽然面容冷硬一言不发,但终于稍稍偏过头去,紧紧抿着唇。

    “所以,你对此有何想法?”

    宝钗知道三姐在观察陈清,若是这姑娘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早晚也会被别的什么事情影响的失去应有的水准,她便跟着问了一句。

    “我曾悄悄给她传过信,这般风花雪月的流言最是无用……”陈清心中格外信服这一点,眼前这位方都尉的风月传闻还少吗?但即便是最心高气傲的大儒见了她,也不能否认她的勇武和功绩。那些往事只是她铠甲上的微尘,风一吹就消散无踪。

    陈清并不怎么怨恨周小姐,她只是一个如很多闺秀一样的姑娘,喜欢上一个出名又俊俏的才子但是连父母也不敢说,心上人订婚了也只是在绣楼里病上一场,要不是她有一个杀千刀的表哥急冲冲地要为她讨一个所谓的公道,陈清的目光不会在她身上多停留半分。

    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个人,因为她牵连到了兄长,因为她的懦弱,因为她的普通,因为她楚楚可怜,因为她无力反抗,因为她不会为自己争取。

    通过其他的渠道,陈清听说周小姐同山西的一户人家订了亲,这摆明的远嫁不就是嫌弃她没了名声还为家族惹出祸事吗?令陈清格外注意的事,时至今日仍然留在徐州府的宁志浩,他为表妹出头不惜打断一位举人的腿,却在她即将被远嫁时一声不吭,默认了此事。

    可这场祸,难道不是他闯出来的吗?陈清一力坚持到今日,就是为了让宁志浩付出代价,但他逍遥依旧,甚至事不关己地看着表妹为自己的过错不得不远嫁。

    陈清收敛起自己愤世嫉俗的怒火,继续向两位“不安于室”的前辈讨教脱困的办法。

    宝钗与三姐自是知无不言。

    直到傍晚时分,二人才带着小红踏着晚霞回到船上,香菱正捧着一本诗词集子看,见她们回来连忙要倒茶来。

    “不忙,”宝钗叫住了她,“账册可整理完了?”

    “诶,都算好了,又交给大掌柜复核了一次。”香菱笑着问:“姑娘,先前宝二奶奶打发袭人姐姐来找我,说她那里有一本徐州府找到的诗集不错,叫我去看看。”

    “去吧,夜里少看些书,别伤了眼睛。”宝钗终究知道她的秉性,也不愿意拘束她,由得香菱开开心心去找黛玉了。

    “瞧瞧,人家终究有师徒名分,疼爱得不行。哪像你,就知道找香菱算账,她又不是账房先生。”三姐嗔了她一句,惹得宝钗正色起来,“又岂是我忍心使唤她?如今她既跟着我,总得教一门安身立命的本事,将来成家立业也好有个去处。不然才是我亏待了香菱。”

    小红跟着听了两耳朵,她早知道薛家大爷是为了香菱才打死人进京城来的,又听说薛家娶妻之后香菱便跟着宝姑娘做事,却原来宝姑娘这般爱护香菱,连她的将来都打算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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