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雾霭茫茫,四野荒凉,僻陋墓冢前,一道颀长孤影踏月而来,驻足凝望。

    “此生种种,来世必……”

    男子嗓音低哑,朦胧面容泛着冰冻三尺的寒光,玉笛划破指尖,仿佛在无字墓碑上歃血为盟,抬手间银丝宽袖褙子随风飘动,将一朵玉兰花留与墓主陪葬。

    墓碑上血迹未干的字体越来越大——“云庭玥之墓”,几个大字犹如血咒附身,四肢百骸瞬间擢筋割骨般剧痛,最爱的玉兰香也骤变锁喉剧毒,顷刻无法呼吸……

    “小姐!小姐!醒醒!”

    锦被猛然掀开,一双杏眸乌亮含水,脸颊潮红未退,似鲜嫩多汁的杨梅果。

    重生两个月,云庭玥夜夜梦魇缠身,分不清是前世悲剧,还是未来困局,抑或梦里着中原服饰的男子。

    在与大岚国一江之隔的西南国度,这样的穿着并不稀奇。不知是谁,却已将其背影深深刻进心底的唯一原因,她觉得可能是前世死前她才得知自己亦是中原人。

    云庭玥抹去额头细汗,穿衣下床。流音跟上主子的节奏,挑幔、灭香、为其梳妆。

    晨曦微亮,街头便已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为春夏交季的洱城更添一分烟火气。

    西街胡大娘的早点摊座无虚席,每张木桌上都摆着招牌鲜花饼和牛乳。这里不仅是享用美食之地,亦是每日传播新鲜趣事的源头。

    “明儿四月初一医馆义诊,你说雀衣圣女还会出现吗?”

    “不知。”

    “算起来她应到了嫁人的年纪,若为世族女子,是会参加今年妍选的吧?对了,我在先生书房还看到了平步青云呢!你猜先生押谁?”

    “不知。”

    “话说太子怎么看上了威猊将军之女?听闻这云小姐与南旸侯之孙私相授受,已经私定终身了。眼看浴佛节就到,太子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不如纳雀衣圣女……”

    两个书生模样的人边吃边聊,没有察觉身后一个丫头差点掀桌而起,幸而被戴帏帽的女子及时拉走,匆忙之中连鲜花饼都忘了拿。

    “小姐,为何不让我去教训那些碎嘴子?浅陋书生竟敢背后毁人名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百姓爱嚼舌根就随他们去吧,我又不会因此少二两肉,没必要剥夺他们茶余饭后那点乐子。”云庭玥浅笑如烟,扶着流音上了马车。

    “可是小姐,我真觉得那平步青云不该……”流音见主子不以为意,悻悻然没再说下去。

    其实重生之初云庭玥比她更判若黑白,认定万事只要壁垒分明,谨小慎微,前情旧仇便无机可乘。

    可匪窝脱险后,太子仍借君圣臣贤之名登府探望,鲜花节如期送来了赏赐。即使她以病为由,隔屏谢恩,婉拒太子私玉时不惜诅咒自己命不久矣,也未能打消纳她为妃的念头。

    绑匪雇主销声匿迹,前世谋逆探查无迹,接连挫败令她醒悟,命运的车辙如烙印难复,覆水难收,荏弱与强硬皆无法改变现状,或需以迂为直才可行。

    她原非性子刚烈之人,前世懵懂混沌,血债不知仇敌,今生悲剧未然之际,也做不出撼天动地、扭转乾坤之举。

    既如此,为何要将自己困于仇恨之中,溺于恐惧之下?倒不如明哲保身,另谋生路,带领全家急流勇退!

    老话说得好,此不通彼通,打不过就跑嘛!

    “小姐,您推了无数皇家盛宴,为何独独答应了玉小姐的邀请?您之前也不喜金银首饰,突然准备金缕雀衣花串银链,是打算参加浴佛节吗?”

    车帘晃动,泄露一丝朝阳,云庭玥勾着霞光的羽睫忽闪,看向流音的眼神里尽是赞赏。

    街景随风而逝,马车很快到了南旸侯府。今日侯府长孙女玉清溪生辰,宴请城中各大闺秀,一时间门庭若市。

    流音端着生辰礼,递上拜帖。云庭玥默不作声,颔首前行,即便如此,也能感觉四面八方投来各色古怪的视线。

    受皇室痴迷中原文化的影响,南丽贵族不但衣食汉化,连亭台水榭也都模仿大岚所建。穿过曲水长廊来到菡池中心,一座两层知贤阁拔地而起,阴凉之下银铃悦耳,百花斗艳。

    “庭玥妹妹!”

    远处一位面若芙蓉、环佩玎珰的粉裙少女迎了过来,正是今日的寿星玉清溪。南旸侯府与云家世代交好,云庭玥和玉清溪又年龄相仿,虽见面不多,但一直以姐妹相称。

    不想一声呼唤,立刻惹来无数惊艳与好奇的目光,前方回眸,后面探头,顿时将她们围成了个圈。

    云庭玥心中默念:莫慌莫慌,早有预料,毕竟十六年来首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青丝及腰,发髻上仅一支地涌金莲簪,一身月色金绣云水纹襦裙,披帛飘动于柳腰玉足间,仿佛能看见风的形状。相比其他珠光宝气的千金,乍看实在素淡。

    但再看第二眼,便被她欺霜赛雪的肌肤晃了眼,莹润光泽比日华下的白玉如意还要亮,秋水明眸灵动会语,将周遭一切衬托得黯然失色。

    玉清溪喜笑盈腮地拉着她:“距离上次见面一年有余了,听闻妹妹前些日子出事,我十分担心,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递了帖子,不想你真的来了!妹妹身子可养好了?”

    云庭玥凝眸回视,脑海闪过无数画面,内心澎湃不已。

    不是一年,而是隔世,两人曾一同入东宫,临死前,她是唯一一个来看过她的人。

    “妹妹怎么又发呆了?”若明若暗的眼神中,玉清溪仿佛又看了小时候那个一脸天真求知若渴的小女孩,举手投足嫣然笑间,宛若山林玉兰化仙。

    来往之人见到威猊将军之女,无不为其仙姿玉质所震撼,继而看向玉清溪的眼神暗含可惜之意。

    玉清溪虽父母早亡,但从小教导有方,代主母之位出席各种场合,早已成为闺秀的典范。贵为南旸侯长孙女的她,无论从地位还是品貌,都是太子正妃的最佳人选。

    然而在宴席上,大家的目光却总是不自觉被旁边那抹月色身影所吸引。

    “难怪一众贵女中,太子独独看中她。”

    “嘘!别忘了今日是谁的主场。”

    “这两位将来有的争了……”

    宴会入席,玉清溪将云庭玥带到客座之首,却不想被人抢先占了去。

    “哪个不长眼的,没看到这里放着高小姐的贺礼吗?我可是代高小姐前来祝寿的贵客。”

    说话之人是户部侍郎之女丛诗,丛家向来仰相国高氏鼻息,即使高小姐人未到,她沐猴而冠也要抢占一席之地,方才见云庭玥艳压众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玉清溪将云庭玥挡在身后,正蹙眉措辞,就听她诚惶诚恐道:“没关系,我坐别处即可。”然后在一众目光中怯生生移步末席。

    纷争未起已结束,旁观者只觉这将军之女性子未免太弱了些,一个侍郎之女都能随随便便欺负到头上,实在难当大任。

    事实上,坐于角落的云庭玥如鱼得水,趁着大家送礼物,视线悄悄流转了几个来回,只可惜未能寻到想见的那个人。

    正在纳闷,身旁流音碰了碰她:“小姐,您怎么把金缕雀衣送给玉小姐了?”

    主位上玉清溪摸着托盘上的生辰礼,兴奋地提了起来比在身上。骄阳下的金丝绣线光彩夺目,做工精美,犹如孔雀开屏,引来一片艳羡。

    “清溪姐姐,这是我阿娘亲手为你缝制的雀衣,姐姐可还喜欢?她叮嘱我务必妥帖交到你手里,祝你生辰快乐!”

    南丽国习俗,适婚女子在参加浴佛节择婿和出嫁时,都会身穿雀衣,而这雀衣皆由母亲带着祝福亲手缝制。

    云母出身绣娘,卓越绣工誉满天下。这套雀衣不仅弥补了玉清溪母亲早逝的缺憾,更为她即将参加浴佛节妍选增加了信心和底气。

    “姐姐,吉时到了。”云庭玥理解她的心情,有意转移了话题。

    玉清溪眸光波动,压下感激的情绪,唤人开席。没想到第一道菜就上了份点心,霎时席间又开始交头接耳。

    上个月初,聚仙楼一道四合点心一经推出立刻风靡洱城,供不应求。四型四色,别出心裁,口味也各有千秋,名叫平步青云。

    单听雅致的名字,会以为是为三年一次的科举量身定制,然其真实寓意则代表着太子妃的四大热门人选——分别是相国之女高萍儿,尚书之女步绯,南旸侯孙女玉清溪和将军之女云庭玥。

    酒楼以每日售罄为噱头,哪款点心卖得最多最快,就代表民心所向的太子妃花落谁家。

    今日除了高萍儿,其他人都齐了。而宴席所上的平步青云四缺一,少的是代表寿星玉清溪的“青”。

    玉清溪脸色蓦地一变,呵斥道:“姨娘呢?怎么办的差事?这点心为何会出现在此?”她音量不高,足够大半人听到。

    下人接连跪倒一片,噤若寒蝉,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撤掉点心。

    宾客各怀心事,也都缄口不语。

    世人皆知,当年南旸侯嫡子与夫人是在去接刚生产完的妾室回府途中,被崩落的山石掩埋而亡。而妾室之所以在乡下产女,皆因南旸侯忌讳新年府中见血。

    南旸侯自觉愧对清溪姐弟,又是儿子留下的唯一嫡亲血脉,难免骄纵一些,面对姨娘亦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云庭玥正犹豫是否要当和事佬,前面忽然响起了清亮的嗓音。

    “大喜之日何必动怒?玉小姐该更欢喜才对!今日一早去买平步青云,青字便已售罄,说明您正是民心所向的太子妃人选啊!”

    说话之人是四选之一的步绯,她样貌明丽端庄,身量在淑女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挑,眉宇间自带一份英气,似雪中红梅傲立。

    初引荐时云庭玥就多看了她几眼,一番大方直爽的言词,更让她平添几分欣赏……与歉意。

    周围附和声四起,羞涩否认的玉清溪最终在圆场之下未再深究,点心留在了宴席上。毕竟它是真的好吃,转眼瓷碟便见了空。

    除了味道极佳,民间对平步青云趋之若鹜的原因还有一个——只需购买点心,即可享受片刻站于贵族之上指点江山的虚荣心,何乐而不为。

    众人品尝珍馐美馔之时,只有流音在一旁愤愤不平。

    她最讨厌自家小姐被外人说三道四,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何小姐要传授这道点心给聚仙楼,还亲自打造了平步青云的名头,将太子选妃之事摆于台面之上,供人街谈巷议。

    没错!如今这番景象皆因有人操纵和推动,而这一切的幕后之手正是云庭玥。

    此刻她本人宠辱不惊,吃得没心没肺。

    “玉公子到!”

    随着一声高呼,一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疾驰而来,走至跟前忽地想起了什么,陡变款步缓行,故作姿态地行了礼。

    “阿姐生辰快乐!各位姐姐有礼了!”玉长河澄澈的目光,最后定定落在了云庭玥身上。

    云庭玥双瞳剪水,回以眼意心期的微笑。

    你终于出现了!

    南旸侯之孙玉长河倾慕云庭玥已久,前世在云庭玥成为太子妃后大病一场。为了冲喜,南旸侯匆忙向步家提亲,与步绯结为连理。婚后,玉长河被任命为使臣,携妻定居于大岚泸州城。

    云庭玥重生两个月来,日夜思谋,终于为自己和家人想到了一条出路——南丽女子除了承袭出嫁从夫之仪,另女儿可携全家随其徙居。

    而玉长河恰好满足一切条件,正合她的心意。凭云家与南旸侯的关系,举家相随不是难事。

    既然打算要逃,干脆逃得远一点,去从未谋面的故土大岚瞧一瞧。

    云庭玥打定主意,浴佛节她要抢婿改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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