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接亲那日,何老爹望着远去的花轿,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喟叹,福兮?祸兮?

    转头看去,原来是学堂的崔先生,这崔先生已是花甲之年,银丝白发,下巴还留一绺胡须,没事时就喜欢一步三摇头,嘴里还喜欢哼唱小曲。

    他授课时,学堂里的学生十个有八个没想听学,只是借此躲开家中的活计,但这崔先生嘴笨,一句话翻来覆去讲七八遍也说不清楚,就像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有货倒不出,着急起来干脆叹息一声,就闭口不言了。

    老何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别人家好好地成个亲,说的这是啥话!

    这日,何家院里院外或坐或站了不少人,吃着手里分发的果子、瓜子花生,聚在一起闲叙。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盼着好的,也有不盼着好的。

    暮去朝来,窗前过马,距阿秀出嫁已是快两年,最开始还会偶尔回来探望。

    回来时,穿着打扮已与从前不同,身上头上,珠翠辉辉,身后跟着穿红着绿的丫鬟小厮,每回问她生活是否如意,她都笑着说好,但回来的次数却越来越少,脸上也少了鲜活。

    何家人即使心里关心却也无法,到后来,见面的次数更是少了。

    直到有一天……他们等来的是女儿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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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安县所处的地界夏季漫长,一到炎夏酷热灼人,特别是白天,热气蒸腾,路边小贩都避在树荫下,除了早上那阵有人气,现街道上行人马车稀疏,没什么生意,摆摊的商贩们正低头打盹,补早上没睡够的瞌睡。

    树间蝉声浩大,日头毒辣地晒眼睛,再守一会儿,要是还没什么人,部分摊子就准备收了,住得近的还能赶回去吃饭。

    这条街算是永安县最繁华的,特别是一到节庆时,路上人流如粥,熙熙攘攘间好不热闹。

    沿街南面,有一处宅子,门头高悬,左右边立着两尊雄武大石狮,抬头看去,正上方挂赤金褚地大匾,匾上斗大两个字“邱府”。

    虽不见院内景致,但也构想如何辉宇楼阁,轩峻阔丽。

    后院光影昏暗的厢房里,轻纱垂挂的拔步床上,一女子陡然睁开眼睛,双眼震颤,额上泌出细汗。

    女子杏眼圆睁,环顾四周,看着这华丽铺陈的内室,身下绵软的绸绫,清丽雅致的帘缦,熟悉的房间,散漫着若有似无的熏香,女人纤长的眼睫渐渐莹润起湿意。

    缓缓撑起身子,下了床,从桌上倒了杯冷茶抿了抿,慢慢喝下,晶凉的感觉让她好受了些。

    院子里丫头们嬉闹笑骂的声音隐隐传来,让她对现下的处境平添了份真实,她活过来了,又回到了上一世好不容易逃离的地方。

    上一世啊!阿秀缓缓闭上了眼,陷入冗长的回忆中……

    任谁死过一次都不会平静,是的,她死了,但现在熟悉的一切彰示着她又活了过来,这里是邱府,是噩梦的开始。

    她的丈夫邱湛常常白天不在家,偶尔两人在一起时,也不会多说些什么,只偶尔看向她时出神片刻,她出言询问,他又勾唇一笑,然后跟没事人一样。

    邱湛在人前对她态度漠然,但夜里的绣床上却又极尽缠绵,情到深处还会喘息着对她说几句动情的话,那情话儿就像是喷涌的岩浆,灼烫她的身,她的心,使她颤栗。

    可她看不透他,不知哪一面才是真的。

    因为邱湛面上冷淡,家中上下人对她的态度都不算好,甚至还会有意刁难,没有娘家可以依靠,她在这宅院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

    人也日渐消瘦颓靡,再加上孟晚溶这个大姑姐的刁难,邱家二老的轻视,阿秀变得如同夏季蝉虫那层褪去的空壳。

    可是,到了夜里,邱湛却会想尽办法挑起她的反应,事毕,阿秀裸露着泽白的肩头半挂着薄衫,背过身子,眼里淌着泪,前一秒的极致欢愉和现在的苦闷是脱离的,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虚空。

    她曾想,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可一想到乡下年迈的父母,还有疼爱自己的兄长,便咬着牙忍了下来。

    可是没想到有一天,那个成日对她冷淡,只有在榻上才能感知他温度的丈夫把她叫到书房里,嫁进来这么长时间,这还是第一次进他的书房。

    书案上笔墨纸砚整齐摆放着,侧边一炉镂空錾金的三角鼎氤氲出细细的紫烟,笔直上升再陡然破碎,散到空气里。

    窗棱上透过的阳光斑驳在水磨石地板上,院子里绰绰森森的竹影晃动在月白的窗纱上。

    她看着男人的双唇一开一阖,轻飘飘的说着什么,他没有说很多,她心绪不宁,嫩白的双手在裙裾间暗暗绞着,明明一个句子,到她这里却是不连贯的。

    为了体面……安排假死……家世不错的女子……过两年……成亲……

    原来是邱母为他寻了个家世不错的女子,书香门第,对方也有意邱湛,于是,双方一合计,便想让阿秀假死,过个两年,再续娶那女子进门做正室。

    所以,让阿秀假死,一个是全了他们邱家的脸面,毕竟休妻一事不光彩,二来也可以彻底摆脱她,避免以后诸多麻烦,还有什么是比人死了更干脆了当的呢。

    听完男人的话语,阿秀无奈自嘲,让她真死岂不是更省事,以邱家的能耐,让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简直太容易。

    男人停止了说话,只拿眼把她看着,他眼睛的轮廓很好看,像是笔尖勾勒收尾时带出点弧度,任是无情亦有情。

    阿秀回望着他,以前邱湛看她的时候总是淡淡的,但今天,他的眼神很深,就这么看着她,用力地看着,等着她的回答。

    她从来看不透这个人,哪怕他们夜夜相对,连接亲密,如藤蔓一样相互缠绕,在旖旎的烛火红帐下,他熟识她身体的每个部位,她却走不进他的心,直到今天也没能够。

    怨只怨自己所托非人吧,如今是她要离开的时候了,其时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解脱呢?好歹还有一条命在。

    就这样,她被人从角门用一辆马车拉走,而邱家早已指派了下人去何家给她爹娘报信。

    前一世阿秀就这样以已死之人的身份被赶出了邱宅,宅子里开始忙碌起来,挂起白幡,结纸花,剪冥币,布置灵堂,差人发讣告,像是办喜事一样热闹。

    这是把她当个麻烦给丢了,恨不得让县里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讯。

    其实她是真死也好,假死也好,都不要紧,重要的是给女方那边一个交代,只要他们认为她死了,她就是死了,是个不存在的人了。

    原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的发展,因为那个人的出现,他是她后半生的依靠,是她灰暗人生中的一把萤火,在她最难熬的日子中,将她从颓败中脱离,在无尽的苦海中找到皈依。

    这是她回忆中唯一觉得甜蜜和实的。

    回到家后,阿秀呆坐在堂屋,看何氏忙前忙后替她收拾屋子出来,原来的衣物都还在,两年前出嫁时这些都没带走,本以为过去后是享福贵的,没承想,又回来了,还带了个破败的身子,这两年在那宅子里就像梦一般。

    仿佛是想到什么,一时竟忍不住的呕起来,眼里都呛出了泪,何氏心惊,急急走来,担忧地看着自家闺女,阿秀知道她娘担心什么,摇了摇头,她的月信才来,所以并不是何氏想的那样。

    看女儿形容呆滞,眼底乌青,好好的人儿,如今变成这样,心底又是无奈又是愤恨,但如何也只能背地里骂邱家两句。

    “丫头,房间娘给你收拾好了,回家了就别想了,啊?去休息会儿。”

    邱家派来的下人告诉他们女儿的死讯,诈听之下,何氏曾一度要晕厥,后来经那派来的婆子详细解说一番,才知道始末原由,那邱家的人也不多留,话送到后就离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阿秀基本不出门,常常坐着坐着就发起呆来。

    现在的她不知以什么身份立足,村子里的人都道她是被休弃了的,想看她笑话的人不在少数,以后的日子可想艰难,总不能一辈子指望着父母兄长。

    针黹类简单的她也能缝缝补补,想要更精细的却达不到,所以靠刺绣赚点酬劳怕是不能,再就是下力气的活计,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她也不行。

    想来想去也只有厨艺这项还能拿得出手,但要靠这赚钱还得细细筹划。

    这日薄暮时分,家家户户都从地里收工回家了,户里户外差别很大,许多人家掌上火烛,炊烟袅袅,乡野间只零星几人,也是匆匆往回赶。

    阿秀沿清平河施施然走着,吉阳村一到夜里就很凉爽,此时天还没完全黑下,山间偶有归巢鸟儿鸣啁声,脚下涓涓汩汩的流水声,显得周围一片清静安和。

    这几天昼夜思索,倒是想着了个法儿,她做饭手艺不错,不如就在县里支个摊位,卖点小食儿,不求赚多少,只要有得赚能糊口就好。

    阿秀不是个喜欢拖拉的性子,想着了便要着手去做,现下先走出第一步,往后再做打算。

    至于做什么她也想到了,太复杂的一人忙活不来,要做点有口味但又能吃饱肚子的,最好带着点汤水,想来想去,决定就做汤面,而且不是一般的汤面,是以鲜美的鱼汤打底,佐以爽滑的细面。

    但做这面毕需要手艺到位,不然,冷了汤汁会腥,烫了面又会坨。

    还有很多问题,一时想到的想不到的,纷纷杂杂,但有了目标,就有了希望,这让她原本沉甸甸的心松快了两分。

    一路走着,天已擦黑。

    不知不觉走到了清平河东头,也是河支上游,靠近山脚下,阿秀寻了个大石盘敛裙坐下,见四下无人,脱去鞋袜,将白皙秀气的小脚浸入清澈的河水,悠悠吐出口气。

    清平河的河水并不很急,除非是下了暴雨涨水,此时,月暮交替,水面上莹着点点粼光。

    正在她愣神之时,水中破涌而出一人,□□着上身,劲健有力,水里岸上的两人都没想到怎么就突然多出一人,相互间睁瞪眼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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