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

    陈最停住，侧头看她，这个角度看去，他的瞳仁被光线映亮，呈现透明的琥珀色。

    “这个给你。”许久伸出手，折了两折的丝绢，像柔软的白色花瓣。

    他拈起那块帕子，微凉指尖触到她手心，温热和柔软融在一处，分不清是谁的体温。

    许久垂下手，指腹下意识摩了下手心，手掌微微蜷了下，身体的本能反应，不知是想抹去还是保留。

    陈最低头，鼻尖在手帕上轻轻嗅了下，声线莫名染上两分喑哑：“……好香。”

    “……是普通的香皂，每个房间都有。”

    “这样。”他点头，将手帕放进口袋，上楼换衣服。

    许久坐在客厅等，手放在口袋里，慢慢摩挲着一颗海玻璃，热气氤氲着，生出一层潮汗。

    她准备的材料很简单，一颗透明的海玻璃，一张锡箔纸，打算做一条项链，需要用到工作坊的打磨机。

    很快，陈最拎着材料箱，从楼上下来。

    他换了件黑色的无袖，做旧的深蓝色长裤，手臂上的肌肉在松弛的状态下也沟壑分明，宽肩窄腰，明晃晃彰显着，这是一具区别于她的，蓬勃而成熟的男性身体。

    在他看过来之前，许久移开视线，往门口走去。

    身后，他追了两步，很快与她齐平，对着镜头控诉：“许老师都不等我的。”

    私底下，他是怎么称呼的她。

    连名带姓地叫许久，或者领队，许医生，甚至跟着长辈，叫她久久，肆无忌惮地进犯。

    唯独在镜头前，他和其他嘉宾一道，规规矩矩地叫一声许老师。

    许久停了下，心里浮现四个字。

    道貌岸然。

    她停了一拍，在镜头前淡淡解释：“等了的。”

    他笑了下：“难道不是我追的你吗。”

    这句话的歧义，让摄影师也忍不住愣了下。

    许久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警告。

    所幸陈最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她悄然松了口气。

    两人在镜头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一个话题沉下去的时候，陈最总会恰到好处地引出另一个，不会显得过分热切，也不至于没话说，在镜头前维持着和谐的气氛。

    工作坊离志协不远，一栋两层的民楼，一楼作展厅，二楼隔出两排工作间，放做手工的器械和工具，每间门口都垂着藏青色的手艺布帘，当作视觉上的隔断。

    平时偶尔会有一些游客预约过来参观体验，更多时候被闲置着。

    因为拍摄需要，节目组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了改造和装饰，原始的水泥灰墙面，中央的螺旋楼梯直达二楼，极简工业风扑面而来。

    许久找到写了自己名字的工作间，掀起布帘走了进去。

    那颗海玻璃本身的形状已经足够独特，如果加以打磨反而会失去特色。

    许久往上面刷了一层UV胶，磨砂的雾面顿时变得晶莹剔透，仿佛含着一汪水。她从小匣子里取出一根细金属丝，用尖嘴钳夹出螺旋形状，固定在海玻璃的一端。

    两个小时悄然流逝，除了开始，陈最过来借了一把小钳子，剩下的时间里，两人相安无事，互不打扰。

    收尾的时候，门口传来两声叩响。

    陈最不知时候站在门口，隔着半幅藏蓝色的布帘。

    那帘子很薄，绘有大片繁芜的花团，透过纤维的间隙，他的脸部轮廓若隐若现。

    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来还东西。”

    “你等一下。”

    许久放下吊坠，起身走到门口。

    他隔着帘子，递进来一把银色的小钳子，尖缘那端收在掌心里，像怕弄伤她。

    “做好了？”

    听语气，是打算等她一起走。

    其实已经做完了，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回复：“我还要一会儿，你先回去吧。”

    男人在帘外默了一瞬：“多久？”

    许久只是重复：“你先回去吧。”

    晚上，隔壁的渔家送来一条新鲜的海鲈鱼，兰婧和米娅亲自下厨，打算做顿烤鱼答谢许久，正好特辑的拍摄也到了尾声，需要一些仪式感，这顿饭是最佳时机。

    鱼皮炸得酥酥脆脆，鱼肉嫩白而紧实，放上事先准备好的金针菇、土豆、脆藕、豆腐，还有空，又加了竹节虾，淡菜和午餐肉，裹在锡纸里，用秘制的酱汁烹煮，咸香四溢。

    米娅见食材有剩，做了咖喱鱼粗丸面和油炸带鱼，给每个人都盛了一份。

    戴维看见满满当当的桌子，惊讶道：“今天这么丰盛？”

    米娅说：“明天不是要截止了吗，再说这是最后一个环节，不得好好庆祝一下。”

    “没错，庆祝特辑拍摄结束。”

    兰婧端着鲜榨的玉米汁和橙汁，放到餐桌中央，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怅然地叹了口气：“明天过后，许老师就要走了啊。”

    几个来自天南海北的陌生人，因为节目相聚在一座远离大陆的悬水岛，也度过了短暂的相识时光，然而聚散有时。

    一时间，空气似乎弥漫着一丝感伤。

    米娅笑起来：“明天这不还没到呢么，先吃饭。今天我跟米兰婧可是费了大力气，你们一粒米都不许剩。”

    众人都笑起来，说必须的。

    兰婧扫了眼饭桌：“许老师和陈老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门口进来一个人，是陈最。

    “瞧，说曹操曹操到。”

    陈最微微弯身，在玄关换鞋，循声看来：“怎么了？”

    米娅解释：“我们刚刚还在说，你跟许老师怎么还没回来。”

    陈最淡声：“她还在工作坊。”

    戴维忽然问：“你们下午在一起吗？”

    “嗯，”陈最看了他一眼，黑眸幽深，“有什么问题吗？”

    尾调轻轻上扬。

    那一眼，竟让戴维感到一丝淡淡的压迫感。他不自然地笑了下：“没什么，只是奇怪，许老师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可能不好意思让我等吧。”陈最想到她借口没做完，是为了避开自己，面上表情更淡了。

    他随手拎过一罐饮料，两指扣着罐子上缘，食指搭在拉环上，是个下意识的发力动作。顿了顿，才发现是瓶汽水，不是他喝惯的那一种啤酒，蹙着眉放回原位。

    卢卡表示同意：“许老师是这样的，怕麻烦别人。”

    陈最从冰箱拿着小白罐回来，拉开凳子坐下，视线掠过桌边四人。

    还没回来。

    卢卡：“你喜欢喝这个？见你喝过很多次。”

    陈最垂眸看了眼：“算不上喜欢。”

    这种酒的度数不算高，但胜在酒液浑浊的口感十分浓郁，少许辛辣的下肚感，让他觉得酣畅。

    他扫了眼腕表，指针走到了五点五十七，猜想，最迟不超过六点，她会出现。

    卢卡还在同他攀谈，试着给他推荐一款酒：“我喝过一种啤酒，苦味淡，有特别的花果香，是北欧那边产的……”

    但陈最显然已经没心思听了，低头，秒针恰好滑过十二点，六点整。他有所感应似的，往门口看去。

    与此同时，一道柔软的，略显清冷的声音响起在门口：“抱歉，我来晚了。”

    “快来吃饭，就等你了。”米娅替她拉开凳子，一面向众人笑，“今天许老师帮了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跟兰婧可得好好谢谢她。”

    戴维：“什么难题？”

    兰婧眨了下眼睛：“这个还不能说，涉及到我们的作品，保密。”

    戴维撇嘴：“搞这么神秘。”

    “节目效果嘛。”

    陈最的位置正对着门口，视线无声从她身上滑过，她弯腰换鞋，墨藻般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遮住侧脸，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肩颈处的肌肤，秾稠的，玉脂般的白色。

    兰婧和米娅坐一排，中间剩了个位子，是留给许久的。

    许久拉开凳子坐下，对面是戴维。

    对方热情地冲她笑了下，后来像看到了什么，视线在她身上停了一秒。

    许久怔了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胸前那粒珍珠。

    她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盛了一小碗咖喱鱼粗丸面。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卢卡主动提出洗碗，陈最和戴维则帮着收拾桌面，将碗筷拿到洗手池。

    兰婧和米娅端着饭后甜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收到一半的时候，戴维发现许久不见了，问米娅她们：“许老师呢？”

    米娅随口答道：“出去透气了。”

    戴维点点头：“我出去扔个垃圾。”

    看到许久的时候，她正在倚在一处栏杆上吹风，面色沉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戴维上前，打了声招呼。

    “明天就要走了？”

    许久点头：“不出意外的话。”

    戴维侧头看她，她漆黑发丝被风吹乱了，掩住柔美的侧脸。他还是没忍住，迟疑地问：“陈老师是你的男朋友吗？”

    许久怔了下：“为什么会这么问？”

    戴维看着她锁骨处的珍珠，在暗里发着莹润的珠光：“那天潜水上岸的时候，我在他手里看到过这个。”

    “当时他潜得很深，那里的水压一般人受不了，我们还在奇怪。”

    其实奇怪的事情多了，无论是许久和陈最之间微妙的气氛，那块手帕，还是今晚他们前后脚进门。

    开始他还试图说服自己，只是他的错觉，但当那颗珍珠出现在许久身上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以至于开始让他不安。

    然而此刻许久疑惑的态度又给了他信心。

    戴维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试探：“所以你跟他……是在交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