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山神几乎不与凡人或妖接触，可偶尔也会有一两个例外。
看来明日要去问问时鱼此事了。
想着，褚泠渊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右手掌心。
余温散尽，那份温柔却已镌刻进掌纹，他用指腹摩挲那处纹路，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又露出了笑意。
“神尊。”
听到声音，褚泠渊回过神，敛起神色朝殿门口看去。
皓灵眉眼含着浅淡的笑意，优雅地慢步走来：“我是来给神尊送药的。”
茶水刚好煮沸，褚泠渊半扶衣袖展臂请皓灵坐下，随后用清冷的嗓音问道：“什么药？”
“上次诛灭荼蘼木时，神尊中了他的欲毒，可我这几日去问过药王，神尊从未到他那里寻过药。”皓灵拿出一个青色小瓷瓶，他将瓷瓶放到褚泠渊面前：“我便同药王要了这瓶药，可以化解欲毒，每日一次，需连服十四日。”
褚泠渊只看了那瓷瓶一眼：“那点欲毒早已被拔除。”
皓灵连忙说道：“神尊心明灵净，那点欲毒自是不过尔尔，不过此药也可静心养神，神尊为恶道之事费了不少心神，就收下此药吧。”
知道皓灵是好意，褚泠渊也不再推拒。
皓灵同他闲聊起来：“近来总有魔族试图带兵越界，尘翎上神已经亲自前去坐镇，许久都未回过天界了。”
此事褚泠渊也有耳闻，淡声评道：“能搬动他，看来这次魔族闹得很厉害。”
“闹得确实厉害，听说是失踪许久的魔君的回去了，眼下这情况，后日尘翎上神的姐姐出嫁，他怕是赶不回来了。”皓灵说道。
褚泠渊这才想起，几日前他也收到了东海请帖，今日一忙竟将这事忘了个干净。
他暗暗思忖一番，半晌才开口同皓灵说道：“东海的喜宴我便不去了，你代我将此物送给梦翎仙子。”
说着，他抬起左手，手掌一翻，掌中倏然出现一个白玉制的笔。
此乃化清笔，是十分珍稀的法器，不过褚泠渊从来没用过，而梦翎仙子所修习的法术能与化清笔相辅相成，正好可以当做贺礼送予她。
皓灵却看着那笔，缓缓皱起眉心。
在他看来，褚泠渊是又想避开那热闹的喜宴，孤身待在自己的神殿中了。
这位玄真神尊向来独来独往，除去正事外，甚少同其他仙家打交道，神殿内连个帮忙打理的仙娥都没有，就更别言陪他说话的人了，平日里皓灵若不来，褚泠渊能在殿中呆坐一整天。
如果真是性情如此倒也罢了，可皓灵却能感觉到，这种孤冷并非褚泠渊真正的性情。
想着，皓灵抬眼看向褚泠渊，沉声道：“神尊，今日请恕我直言，你并非喜好独自一人，而是还未寻到心之所向，若有一日你寻到了，便会发觉这殿中的孤冷其实是一种折磨。”
皓灵义正词严地说着，褚泠渊却听得漫不经心。
“神尊！”瞧出他的不在意，皓灵有些着急。
褚泠渊将盏中的茶水倒满，然后神色平静地开口：“这次不是不想去，而是我要在人界留些时日，东海的喜宴实在是顾不上了。”
“人界？”皓灵有一丝疑惑，略微思索后他的面色渐沉，“难道又有恶道现身了？”
褚泠渊淡淡点头。
这是大事，皓灵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心下的担忧没有消失，只是从褚泠渊的孤僻转移到了恶道的凶险上。
他垂眸将桌上的化清笔收好，刚好瞥见褚泠渊手旁的天水匣，匣子的侧面刻着莲清二字。
意识到这是莲清山山神的天水匣，皓灵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莲清山与恶道之事有关？”
褚泠渊答道：“还无法确定。”
这话并没有抹去皓灵内心的忧虑。
“这次是何恶道？”皓灵急忙问道，不等褚泠渊开口回答，他先喃喃自语起来：“小鱼就住在莲清山，她不会有事吧？”
闻言，褚泠渊刚端起茶盏的手一顿。
“你很担心小鱼？”他抬眸看向对面的皓灵。
皓灵坦率地点了点头：“其他四恶道皆比堕欲道凶险，她虽聪慧，可修为实在不够用，再被卷入其中的话，难保不会受伤。”
听皓灵说这番话时，褚泠渊不动声色地探究着他的神情。
迂久，褚泠渊又问道：“为何如此在意她？”
皓灵想了想，才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她曾帮过我。”他半垂着眼睫，暗暗摸着袖中的梅花蓓蕾，眸中漾开一抹浅淡的温柔，“我还要寻个空闲，去向她道谢呢。”
不知为何，褚泠渊突然觉得心口有些不舒服。
皓灵看向他问道：“神尊不担心小鱼？”
“我担心苍生中的每一个生灵，当然包括她。”褚泠渊冷漠地回答。
说完，他转头看向八角窗外。
窗外夜色正浓，云雾缭绕，仙梨树正开得灿烂。
褚泠渊忽地想起迷蒙的山雾中，时鱼提灯而下的窈窕身影
他好像有点能理解皓灵对时鱼的担心。
时鱼就如这棵仙梨树，也正值烂漫时，盛放再盛放，哪怕受半点伤害，都会令人心生疼惜。
【想要......】
褚泠渊蓦地皱紧眉头，看向四周。
察觉到他神色的转变，皓灵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褚泠渊反问道：“你听到说话声了吗？”
皓灵竖耳去听，片刻后摇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神尊听错了？”
褚泠渊未作声。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那声音已经是第二次出现，就在他耳边，且比上一次更加清晰了。
不过，那声音似乎只有他一人能听见......
*
青灰色的天淅淅沥沥地落下小雨，湿润的泥土味在山林中漂泊，枝头的合欢花被雨珠轻轻拍打，朱砂般的红在雨中越显娇艳。
时鱼撑着油纸伞举步下山，小麻雀站在她的右肩上，说道：“晚上你就没睡好，这一大早还起来费心巡视，我看你是瞎折腾，那个什么恶道根本不在咱们山中，昨晚不也没发生任何事。”
“现在没发生事情，不代表之后不会发生，我们必须要谨慎小心。”时鱼沉声同她讲道：“我见过恶道，那东西真的很厉害，可怖又邪门，光是与之对视，都会感觉浑身发冷，如坠深渊......”
回想起荼蘼木，时鱼暗暗打了个哆嗦，接着说道：“总之褚泠渊让我们小心行事，肯定不是为了害我们，听他的就对了。”
小麻雀歪着脑袋瞧她：“要是鸦鸦知道你如此信任那个天人，肯定会被气死的。”
说起寒鸦，时鱼露出气鼓鼓的模样：“气死他才好呢，他留字说自己要离开，然后就消失不见，音讯全无，连个缘由都不愿意说，这算什么朋友。”
小麻雀没法反驳，因为她也觉得寒鸦这般做法不对。
说话间，时鱼已经走到山脚下，四下查看了一圈，刚准备折身返回，忽地在蒙蒙细雨中瞥见一抹紫色的身影。
闻晓微侧着脸不知望着何处，如绸缎般的长发用一支木簪松散地挽在脑后，她没有打伞，如银丝般的雨水连翩地落在她身上，却不显半点狼狈，反倒仙姿佚貌，般般入画。
时鱼看得有些呆愣，半晌才回过神小跑过去。
“闻晓仙子。”她跑到闻晓身侧，将手中的伞往她的头上遮了遮：“你怎么在此处？”
闻晓的视线婉婉落在时鱼身上：“原来是时鱼姑娘，我正要去帮神尊做些事。”
时鱼：“帮褚泠渊？是和疾厄道的事有关吗？”
听到褚泠渊三个字时，闻晓微怔。
看出她神色的异样，时鱼又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闻晓摇头说道：“只是觉得时鱼姑娘同神尊关系真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神尊的名讳。”
时鱼微顿，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这样唤他？被一个小妖直呼姓名，他会不会心生厌烦？”
她的话音刚落，闻晓突然半掩着唇轻笑起来：“不会的，他若觉得厌烦会制止你的，既然他没有制止，那他便是愿意的。”
“真的？”时鱼的双眸一亮。
闻晓回道：“真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神尊。”
这话令时鱼有些羡慕。
闻晓与褚泠渊一定相识很久，所以十分了解褚泠渊。
而她，对褚泠渊还只是一知半解。
她连忙抛开这思绪，同闻晓说道：“大家都叫我小鱼，你也这样叫我吧。”
闻晓笑着点头，随后说道：“我正要去查莲清山山神的事，不如小鱼同我一起去吧。”
“莲清山山神？”时鱼转头朝莲清山望去，诧异地说道：“我们山里有山神？我都不知道，还以为这山是无主之山呢。”
闻晓解释道：“你不知道山神很正常，很多山神是不会同人和妖接触的，因为山神很特别，他们的力量源自土木，与人和妖接触过多，反倒会削弱他们的法力。”
时鱼想了想，说道：“那山神岂不是很孤独？一生只能同山石草木相伴，可这些都不会说话陪他聊天啊。”
“草木会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而已。”说着，闻晓牵起她的手向前走去，“我带你去见一位能开口的前辈。”
少焉，二人来暨莲清山后侧的一片密林中。
以前时鱼和鱼六来这里玩过，但此处除了树就是树，极易迷路，也没什么好玩的，渐渐的他们就不来了。
时鱼看着四周问道：“这里有会说话的树？”
闻晓含笑点了点头。
时鱼觉得有趣，将手中的伞塞给闻晓，把肩上的小麻雀也挪到她肩上，随后自己跑到一棵树前，张开手臂抱住树干，把耳朵紧紧贴了上去：“我叫时鱼，你叫什么？”
问完，她屏息等着那棵树的回答。
可等了半晌，都没等到树的答案。
闻晓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执伞走到她身旁，小麻雀先开了口：“你的样子好像一个笨蛋。”
被骂笨蛋，时鱼气恼地戳了下小麻雀的鸟嘴。
闻晓柔声开口：“我说的那位老前辈要在更深处。”
时鱼瞬间明了，跟随她继续向密林深处而去。
她们又向前走了许久，时鱼今日才知道这密林原来如此之大，她还从未涉足过这深处。
等停下脚步时，一棵参天古树立于眼前，粗壮的树干看起来需要五个人张开手臂才能环抱住，巨大的树冠肆意舒展着，繁茂壮观，足以遮天蔽日。
时鱼大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那棵古树。
身旁的闻晓用尊敬语气地说道：“前辈，我们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一些事。”
一阵大风刮过，吹得雨丝倾斜，树叶沙沙作响。
古树抖落下不少树叶，紧接着时鱼看到粗糙的树干上显现出一张脸。
那双眼缓缓睁开，缓慢且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最后吧唧了两下嘴，才吐出苍老的声音：“想问什么？”
闻晓：“不知前辈认不认识莲清山的山神？”
“莲清山......”古树仔细回想着，自言自语道：“我这一觉睡得太久，有些事都记不清了。”
时鱼一时没忍住，好奇地问道：“你睡了多久？”
“十五年。”
听到答案，时鱼惊诧地咧嘴，心里暗暗佩服。
她没想到原来树妖一觉能睡这么久。
瞧她脸上的夸张表情，古树被逗笑，笑了很久才蓦地停止。
“我想起来了，莲清山的山神，是那小子，叫......叫相里观南。”
“对，就是他。”闻晓说道。
古树接着说道：“我们很熟的，是个细腻温柔的山神，从前我醒着时，常与他闲聊。”
停顿了片刻，古树问道：“那小子现在如何了？”
“他还是山神，但却消失了。”闻晓沉声说道：“我们正在寻他，不知前辈可否知道些什么？”
回答闻晓的是一阵绵长的沉默。
古树合着眼，等得时鱼还以为它又睡了，正要出声唤它，古树忽然开口：“难道他离开莲清山了......”
闻晓轻蹙眉心：“离开？他为何离开？”
古树长叹一口气。
“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子。”
这句话在四周回荡，最后淹没于细密的雨声中。
褚泠渊一直站在某棵树上听着他们的谈话，古树最后那句落入耳中时，他下意识看向了时鱼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