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泠渊被她拉到灵树之后，那里生了许多绒草，叶身翠青，叶尖泛白，绒草之上放着一个用碎枝杈做成的鸟巢，巢中有五颗带着斑点的蛋。
鸟雀们正围在巢边认真看着，时鱼则带褚泠渊背靠着灵树坐下。
时鱼将声音放得很轻，几乎用的气声同褚泠渊说道：“今夜会有三只小翠鸟出生。”
闻言，褚泠渊看向她问道：“这便是重要的事？”
“对啊。”时鱼理所当然地回道。
褚泠渊未做言语。
在他眼中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和苍生的安危相比，几只小翠鸟的降生简直微不足道。
这脆弱的小生命，世间里有太多太多，他不去注意，也未曾特别关心。
正想着，时鱼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
“你看，有个蛋壳已经破了。”
褚泠渊的视线缓缓移去。
正中间的蛋上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壳中隐约能听到微弱的叫声。
那个出现裂缝的鸟蛋微微颤动，一个小巧的尖喙正卖力啄着蛋壳，随着裂缝越来越大，那微弱的叫声也越来越响亮。
所有鸟雀都屏住呼吸，暗暗用劲，好像这样就能分给那弱小的生命一些力量。
没一会儿，一只小肉鸟破壳而出，它的羽毛还未长齐，光秃秃的，眼睛也紧闭着，只能张着尖喙鸣叫，而周围的鸟雀们正在为它的降生雀跃欢喜。
褚泠渊下意识看向时鱼，发现她也正笑着，唇边梨涡浅浅，恰若春风。
“你别看它现在的样子不怎么好看，可等它的羽毛长齐，就会变得非常漂亮。”她转头看向褚泠渊。
褚泠渊淡淡点头，并没有如她那般表露出喜意。
或许天人都不懂这点凡尘俗世的欢喜，可时鱼就是很想将这喜悦分享给褚泠渊。
想着，她起身走至巢边，从里面拿出一小片蛋壳，随后又回到褚泠渊面前蹲下。
褚泠渊看了一眼她手指间捏着的蛋壳碎片，听她说道：“把手给我。”
“做什么？”他问道。
时鱼却未解释，而是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手。”
褚泠渊也不再多问，他一直猜不透时鱼的心思，不过他知道时鱼从来都没有恶意，于是他缓缓抬起了右手。
时鱼握住他的手，将蛋壳碎片放入他的掌中，柔软的指腹无意地划过掌心，又匆匆抽离。
然后她缓缓低下头，隔着那片蛋壳亲吻他的掌心。
褚泠渊忽然变得有些迟钝，直到她唇瓣的温度灼疼了肌肤，他才猛地回过神。
“你......”他诧异地开口。
时鱼却已退离，双眸坦坦荡荡地看向他，似乎对刚刚的掌心吻并无他想。
这让褚泠渊想起在萧家时，时鱼吻过他之后也是这坦荡的模样。
她只是需要一缕神息用来迷惑荼蘼木，吻是她施法的方式，没有其他含义，所以褚泠渊也没有责怪她。
想来现在也是如此，他不该多想的。
时鱼已经将右手覆盖在他的手掌之上，与之交叠紧贴，而那片蛋壳就在他们的手掌之间。
忽然间，那片蛋壳有了生命。
它的心在跳动，微弱纤柔，可褚泠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力量。
时鱼压低声音说道：“小翠鸟刚出生还很脆弱，所以我们不能触碰，不过只要用点小法术，就能从蛋壳上感受到它此时此刻的心跳，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奇妙？”
那心跳轻敲着他们的掌心，片刻后时鱼又说道：“我见过日月星辰的璀璨，也见过山河湖川的浩瀚，我知晓这世间的美好，所以才会期待小翠鸟的降生，终于一日它会展翅翱翔，去享受这些美好，甚至会成为美好的一部分。”
她说这话时，双眸是亮的，褚泠渊一抬眼就撞进了她眸底旖旎的景色中。
那景色太过绮丽，四处温山软水，晴朗明媚，是人间，亦是天境。
褚泠渊守着苍生，但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可今日他在时鱼的眼中见到了这苍生的美好。
他不自觉地柔了眼波。
“你应该觉得骄傲。”时鱼突然说道。
褚泠渊：“为何？”
时鱼笑着将身子前倾，靠近他解释道：“因为你庇护了苍生，这天地苍生的繁盛之貌，皆是你与邪魔苦斗后的荣耀。”
所以，他应该觉得骄傲。
过去褚泠渊从未思索过自己庇护苍生能得到什么，可时鱼的话，却给他过往的一切赋予了别样意义。
如今他也能同时鱼一样为小翠鸟的降生而喜悦，因为这世间无数新生灵的降生，都将见证他所坚守的荣耀。
褚泠渊也不由自主地将身体前倾，同时鱼靠近了几分。
“以后，你会看到这世间更多的美好。”他说道。
时鱼从他清冷淡薄的声音中听出一点特别的温柔，钻进心窝里就变成了一颗糖。
二人相视笑着，交叠的掌中酝酿出的温暖，早就超过了彼此的体温。
不知过了多久，鱼六的声音忽然打破这暗昧的气氛。
“我认识一只叫美好的水牛。”
时鱼和褚泠渊同时转头看去，鱼六正蹲在他们身边，表情认真地说道：“离老远就听到你们说想看什么美好，要不要我现在带你俩去看？”
时鱼无奈地说道：“我要看的不是水牛美好。”
鱼六傻乎乎地‘哦’了一声。
时鱼已经将手收回，丝缕夜风吹散了掌心中的暖意，褚泠渊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手掌许久才缓缓收起。
他们说话的功夫，另外几只小翠鸟也已破壳，鱼六朝那边看去，懊恼地说道：“还是回来晚了！”
“谁让你回来这么晚，好事永远都慢一步。”时鱼调笑地对鱼六说道。
鱼六心生委屈：“那还不是因为你，我以为你被花泉谷那帮人收了呢，带着猴十九他们寻了你许久呢，你倒好，都快天黑了才想起让小麻雀寻我们回来。”
见鱼六是真委屈了，时鱼也不再逗他，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哄着说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好，脱险之后第一件事就应该向你报平安的。”
鱼六也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因为没有双臂，所以他习惯了用头去蹭时鱼的手。
褚泠渊在一旁看着二人亲密的举动，片刻后他拿着了无站起身。
“夜已深，我要离开了。”
时鱼也连忙站起身：“那我送你下山。”
褚泠渊同她说道：“我不会迷路的。”
“可是......”
未等时鱼说完，褚泠渊又轻声开口：“疾厄道习惯于夜间行动，所以你们夜里不要出去乱走动才是安全的。”
“疾厄道实在太可恶了。”时鱼双手背到身后，一边暗暗地揪弄着衣摆，一边不满地小声嘀咕。
看她气愤的样子，褚泠渊勾了勾唇，说道：“明日我还会来的。”
闻言，时鱼抿唇笑着看向他，点头应道：“好！”
然后，褚泠渊转身大步向洞口走去。
时鱼趴在灵树边看着褚泠渊离开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
鱼六奇怪地看着时鱼脸上藏不住的笑意，也搞不懂时鱼是喜欢这个天人，还是讨厌这个天人。
不然褚泠渊急着离开，她怎么还会如此高兴？
良久鱼六忍不住问道：“小鱼，你们刚才到底在聊什么呢？为什么要去看水牛美好啊？”
“都说了不是水牛美好。”时鱼张开双臂抱住灵树，表情享受地合上双眼，拖着懒散的语调说道：“你就当我们是在聊人生吧。”
鱼六看着时鱼一阵沉默。
半晌，他自言自语地转身走开。
“这俩还真是古怪，都不是人生的，还聊人生。”
*
褚泠渊刚到苍河河边，就看到了闻晓的身影。
她一袭紫衣，身姿端庄地站在那里，如墨般的双眸望着涴演的苍河。
河水已经变得十分污浊，河面上漂浮着无数鱼虾的尸体，河水与河神之命相连，眼下苍河水君病重，苍河自然也随着他颓灭。
褚泠渊走到她身边停下，二人都静静地看着苍河的衰亡。
“为保苍河，我会先寻合适的仙家，替换这苍河水君之位。”褚泠渊淡淡开口。
闻晓眸色沉沉，许久她才柔声问道：“神尊，其实你根本不记得苍河水君是何人吧？”
褚泠渊坦然地回答：“我没办法记住所有人。”
“那你还记得何从也吗？”
闻晓转头看向他，眸底隐藏着沉郁的悲伤。
这一次，褚泠渊却没有回答。
得不到回答，闻晓又看向苍河，喃喃说道：“若有令人死而复生的法术......”
“没有。”褚泠渊沉声打断她。
她也乖顺地停了话语。
离开前褚泠渊同她说道：“莲清山的山神消失了，你去四处问问那山神发生过何事。”
闻晓点头以作回应。
随后他便消失在闻晓的身侧。
又去过藏有各方神明记录的天水池后，褚泠渊才回到净清殿。
他拿着一个白色的木匣子在茶桌前坐下，轻挽衣袖，施法打开盒子，一串金字瞬时从匣中飘出。
【相里观南，任职莲清山山神已三百年有余......】
往后匣中记录的便都是一些莲清山内的琐碎事，褚泠渊略略扫过，翻到最后也没看到有关山神之位更替的字样，而且这些记录在十年前便断了。
若山神已陨，天水匣必定有所感应且会记下此事，可匣中并未记载山神的陨落或更替，既然如此，那相里观南便仍是莲清山的山神。
但今日他在山中探过，山中没有寻到半点山神的踪迹。
而且关于莲清山的记录为何会在十年前断了？从过往的记录来看，相里观南的心思十分细腻，山中大小之事，他都会巨细无遗地记下并传入天水匣中，这样的山神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断了记录。
山中充沛的灵气，很可能与这山神有关。
褚泠渊沉眸思忖着，半晌，他正要收起相里观南的天水匣，又瞥见一段文字。
【今日小白被鱼鹰伤了鱼尾，幸好有个小女孩救了她，那女孩带着她下了山，我没有阻拦，想着她们之间可能会有一段特别的缘分......】
十年前的事？这个小白是时鱼？
褚泠渊垂眸思忖，紧接着施法将那些金字往前翻了翻。
【今日我在山顶的河中发现了一只纯白的小鲤鱼，她有着非常美丽的鱼尾，虽然年纪尚小，但对于修行十分有天赋，性子也很活泼，我决定叫她小白。】
【昨夜山中有一男子与孩童迷路，我本想施法将其引到正确的路上，却没料到小白在河中先开了口，她告诉那男子如何下山，不过却将男子吓了一大跳，慌忙抱起孩子跑走，那孩子倒是不怎么害怕的模样，离开时还朝小白挥了挥手。】
【最近小白的修为大涨，正在努力化人，她说，她肯定能成功的。】
【小白在山中很受欢迎，不管是飞鸟还是走兽同她都是朋友，她很喜欢同岸上的小家伙们展示自己如云纱般的鱼尾，一玩就是几个时辰，我说她这样会耽误修行的，可她却说，结识朋友亦是一种修行......】
看着这些文字，褚泠渊不由皱起眉头。
时鱼与相里观南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