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欲道

    人间转眼六月已过,冰雪消融,春日只做了短暂的停留,热烈灿烂的盛夏便倏忽而至。

    天空一片湛蓝,万里无云,微风徐徐,如此好天气,都城的街市上却是寥寥几人,同往年相比,少了许多热闹。

    时鱼和鱼六坐在馄饨面的摊子中,鱼六鼻翼翕动,嗅着热锅中飘出的香气,咽了下口水后,他对时鱼说道:“今日可算把你给哄下山了,再不来吃这馄饨面,我就要被馋死了。”

    时鱼一手托着香腮,心不在焉地回道:“我忙着修炼,你就先叫别人陪你来啊。”

    鱼六不由紧皱眉头,粗声粗气地说她:“你想成仙,我不拦你,你专心修炼也是好事,可你在洞里一闷就是四五个月,再把自己闷坏了,偶尔出来走动走动,也是有助于你修炼的。”

    此时馄饨面已经煮好,一位头发花白、眼尾堆着褶子的老头儿笑着将面端到他们桌上,他是摊主,姓乔,刚才时鱼二人的谈话他都听到了,也不觉得稀奇,如今仙门众多,人间横行的妖魔更不在少数,就连皇室也痴于道法,修仙者已被当作寻常。

    更何况乔老头儿和时鱼他们很熟,时鱼和鱼六经常到他这里吃面,他们深爱乔老头儿的手艺,一吃就是九年,慢慢地乔老头儿也看出他们的不寻常,猜到他们是妖,可知其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嘴馋而已,便也将他们当做寻常人对待了。

    乔老头儿用围在腰间的前裙擦了擦手,小声说道:“我说怎么许久不见你们来,小丫头怎么还想要修仙了?”

    鱼六扁起嘴巴,干脆和乔老头儿抱怨起来:“她啊,魂儿被一个天人勾走了,现在脑子里没有旁的东西,整日就想着成仙去见那天人。”

    “天人?”乔老头儿奇怪地看向时鱼。

    时鱼并不在意鱼六的抱怨,反倒因鱼六提到天人,唇边隐隐现出笑意,她拿起筷子搅了搅碗中的馄饨和面,然后夹起浸满汤汁的面条,喂到鱼六嘴边。

    鱼六下意识张开嘴,熟练地由她喂着。

    因为鱼六的双手还没有化出,每次下山吃面都是时鱼先喂饱他,再去吃自己那碗。

    乔老头儿在一旁看着,说道:“小六啊,我看你也该好好修炼,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没化出手来?”

    鱼六咬着嘴里香喷喷的面条,咕囔起来:“我也很努力的,就是不比小鱼有天分而已。”

    乔老头儿看着他们,眼中多了几分慈爱,转身回到热腾腾的锅前,叹声说道:“修仙好啊,成仙逍遥自在,还可长生不老,不过我这糟老头子年也没几日可活了,已经不能去想这些好事喽。”

    闻言,时鱼回头看向他,有些不悦地说道:“老头儿,我可不许你死,你要一直给我们做面吃。”

    “傻丫头,我今年就六十五了,你还不打算让我歇歇啊。”乔老头儿无奈地笑道:“再说了,是人都会死,可不是你许或不许的事。”

    这话让时鱼想起江时月。

    她也不许江时月死,可最后她还是失去了江时月。

    时鱼低垂眼睫掩住眸底的黯然,可心底的疼痛却是无法掩住的。

    忽然,街市变得热闹起来,不远处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神色倨傲地穿街而过,两侧零散的路人皆慌忙回避。

    待那行人走远,时鱼才奇怪地问道:“什么人这么神气?”

    “那是四皇子。”乔老头儿停下手里煮面的动作,也看向那群人,长叹一口气:“自萧家倒了以后,皇帝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宫中去了一个新的方士,说皇帝的病是因阴邪作祟,原本还以为与萧家之事有关,可那方士说现在作祟的阴邪同萧家供奉的不同,应是另有人在豢养阴邪,暗中蚕食皇帝龙气。”

    “最后也不知怎么,就查到了二皇子头上,惹得龙颜大怒,非要处死二皇子,是圣女跳出来,将阴邪之事全揽到自己身上,这才救了二皇子一命,不过二皇子还是因这一遭失了势,一直和他作对的四皇子自然就得意起来。”

    这二皇子和圣女,时鱼是知晓的。

    同昏庸愚昧的老皇帝不同,二皇子品性高洁、心怀天下,这些年在复杂险恶的宫中摸爬滚打,但未曾改变初心,圣女则是天选之职,每到立国之日,圣女便会开坛祭天,以祭舞祈求大邺国风调雨顺,天平地安。

    如今的圣女名叫宁何夕,当年时鱼被江时月救回家中后,曾见过宁何夕的祭舞,其舞翩若惊鸿,娉婷袅娜,颇有仙姿,同萧子科那一身的邪气截然不同。

    百姓有灾有难,二皇子和圣女总是冲在最前面赈灾除难,这二位应该都不是坏人,怎么还和阴邪扯上关系了?

    瞧出她的疑惑,乔老头儿压低声音说道:“是真是假,不全看天子信不信吗?如今天子信了那方士的话,查都不查,这事便一定要死个人才能结束。”

    时鱼大抵是听明白了。

    二皇子应是被谁给陷害的,萧家一倒,朝中形势瞬息万变,无数人想要趁乱扳倒自己的死对头,同众多奸佞之臣不相为谋的二皇子,自然就成了众矢之的。

    而圣女为保全二皇子,选择了牺牲自己。

    “那圣女现在如何了?”时鱼又问道。

    乔老头儿一边忙着一边说道:“前日就被绞死了,哎,可怜的圣女,我听说,她死前还在祈求风神,好像是希望风神能将她的死讯带给一个很重要的人,想来应该是她的家人。”

    时鱼也跟着轻声叹息。

    乔老头儿又说道:“眼下到处起瘟疫,闹蝗灾,南边又有战乱,最近都城内还莫名死了很多人,死相诡异,看来今年不是个好年啊。”

    时鱼没想到自己几个月没下山,这大邺国竟出了这么多的麻烦事。

    鱼六已经吃完,他看了眼时鱼的面说道:“小鱼,你快吃吧,面都快坨了。”

    时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吃面,半晌都不再言语。

    吃完面,她和鱼六在街上闲逛着。

    见她一直出神的样子,鱼六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褚泠渊了。”时鱼慢悠悠地说道:“那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时月的尸体,我还在心里怪过他,怪他身为神明却太过冷血无情,一个善良的生命在他眼前凋零,他怎可无所动容?可今日我又觉得不能怪他了,他在天上整日望着苍生,人世的苦痛却是无穷无尽,望不到头的,许是他看了太多苦痛,所以麻木了。”

    鱼六在一旁撇了撇嘴角,很是不屑的模样。

    他听寒鸦说了太多天人的坏话,所以也觉得天人都是冷血无情的,只是时鱼将天人想得太美好了。

    二人正走着,前方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一个右手握着匕首的男人正站在前方,他的左眼已经变成血窟窿,那颗眼珠就躺在他的脚边,是男人刚刚亲手用匕首剜出的,尖叫则是路人发出的。

    男人用右眼扫视着四周,左眼的血不断地向下流着,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般大笑着。

    “舒服!实在太舒服了! ”

    男人仰面疯癫地吼着,随后握着匕首朝路人凶狠地冲去。

    时鱼正要出手阻拦,就见几个身穿月白色法衣的人忽然从她头上飞过。

    领头的是位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头发用一支桃木簪束起,手中捏着一道黄符,肃声喊道:“坤灵,万草木生,囚!”

    黄符甩出,一道光芒闪过,随后光中生出无数青绿藤蔓,如活物般将发疯的男人紧紧缠住,又举到半空之中。

    那些人落地,鱼六才看清他们衣摆上的繁花纹样,于是凑到时鱼耳边小声说道:“是花泉谷的弟子,可不好惹。”

    花泉谷如今乃仙门第二,仙基久远,人才辈出,其声名远扬,令妖魔邪祟闻风丧胆,时鱼自然也是知道的。

    可她并不怕这些仙门弟子,她又没做过亏心事,行得端,坐得正,为何要怕他们?

    再看那头,一个凤眼少女已经拿出腰间朱红色的鞭子,向地面用力抽了一下,清脆的鞭子声有些震耳,将路人吓了一跳,少女有些得意地说道:“今日真是好运,头一回出谷就让我碰到作乱的阴邪,长离师兄,就把这家伙交给我吧!”

    说着,少女就要将鞭子甩出。

    刚刚领头的男子正是她的长离师兄,他连忙抓住少女的手腕,制止她的动作:“此处还有旁人,用鞭子容易误伤,而且此人应是被阴邪附体,还有得救,你这一鞭子下去,怕是要将他打死了。”

    少女不满地跺了下脚:“那师兄想如何处理?”

    长离冷眸看向半空中的男人,片刻后说道:“驱邪,摆阵。”

    其余弟子立刻围成一圈,各自捏诀念咒,在大街上就开始处理起阴邪。

    鱼六啧啧了两声,小声对时鱼说道:“不愧是仙门第二,这阵仗摆得可真大。”

    时鱼已经看腻了,想着这里已有花泉谷的人处理,她也无需担心了,便决定带鱼六离开。

    她扯了两下鱼六空荡荡的衣袖:“走吧。”

    鱼六点头回应。

    二人正要转身,那个叫长离的男子突然说道:“不对,此人并没有被阴邪附身!”

    “这街上一股子妖气,真当我感觉不到?”凤眼少女冷笑一声,倏地转身,将手中长鞭甩向鱼六。

    那鞭子足有七尺,眨眼间就到了鱼六眼前,幸好时鱼反应快,用力推开鱼六后,飞快抬手抓住鞭子,这才避免了鱼六皮开肉绽。

    鱼六被推得踉跄地退了几步,随后皱眉看向时鱼:“糟了,她发现我是妖了。”

    时鱼头也不回地说道:“你先走,我拦住他们。”

    鱼六:“可是......”

    时鱼立刻打断他的声音:“别废话!我法力比你强,会看时机逃的,你先走。”

    鱼六还是踌躇着不肯走,可又想到自己确实不如时鱼,有这工夫犹豫不决,不如回去搬救兵了。

    想着,他迅速转身跑走。

    “原来有两只妖。”少女歪头对时鱼笑起来,天真却满是恶意,“看来你比那只小妖精厉害,不过,不管你多厉害,你们两个今日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说完,少女轻抖长鞭,一道闪雷顺着长鞭朝时鱼的方向冲去。

    那闪雷来势凶猛,时鱼还来不及松开长鞭,雷就劈中她的手,疼得她整个人一颤。

    她放手一看,掌心已是一片焦黑,还滋滋冒着白烟。

    见她受伤,少女笑得更加开心:“怎么样?我的钻心雷可不好受吧?”

    “霓羽,这不是玩闹的事。”一旁的长离出声提醒,随后转眸凌厉地看向时鱼,沉声质问道:“你们对这人用了什么妖法?”

    时鱼恼火回道:“我们只是路过,此人之事与我们无关。”

    长离却没听进去她的解释,只当她是在狡辩,随后他拔出身后长剑,冷冷吐出声音:“冥顽不灵。”

    时鱼有些无奈。

    仙门弟子都爱这样冤枉妖吗?

    长离展臂执剑,轻旋身体向时鱼刺去。

    看着长剑越来越近,时鱼连忙飞身落在一旁的屋顶上,朝下面的花泉谷弟子们做了个鬼脸:“你们自己没本事救人,就想把锅扣在我脑袋上?看来花泉谷也不过如此,不愧是万年老二。”

    闻言,花泉谷的弟子全部黑了脸,纷纷拔剑朝她刺来。

    时鱼倒也不慌,正好拿这些人试试自己的法术精进了多少。

    她含笑亲吻掌心,两把水剑出现在手中,双手皆挽剑花,随后作势抵挡。

    一时间几人缠斗在一起,路人皆躲起来偷偷看着热闹。

    正打得难舍难分之时,被藤蔓缠绕的男人忽地挣脱,身子却依然浮在空中。

    他低笑着垂头看着脚下的路人,嘴里还在念叨:“不入地狱,怎知世间极乐之处?”

    时鱼用剑挥开一击,分神看向男人。

    瞧见男人将手中的匕首伸向自己的脖颈,时鱼瞬间意识到他要做什么,也顾不上花泉谷的人了,慌忙转身想要阻止男人。

    可她还是晚了些,男人将匕首狠狠刺入自己脆弱的脖颈,顷刻间血柱喷涌,血花四溅。

    到死男人都在疯狂地大笑,像是着了魔般。

    时鱼震惊地看着男人的尸体摔落在地上,心脏不安地跳着。

    刚刚那一幕太过诡异,让她想起了萧子科,还有藏在萧家暗室的荼蘼木。

    褚泠渊说过世间有五恶道,荼蘼木虽死,可还有四恶道存于世间。

    难道这男人的死和恶道有关?

    时鱼正出神地想着,长鞭又向她挥来,她慌忙回过神避开一击,就见霓羽正在下方愤恨地瞪着她:“是你害死的他!”

    “都说了不是我!”时鱼也恼了,向她喊道:“你们算什么仙门,如此不讲理,刚刚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哪只眼睛瞧着我害他了?”

    霓羽轻蔑地冷笑一声:“鬼知道你用了什么妖法,又或许你还有同伙,师兄,快杀了这妖孽!”

    随后众人又将剑尖指了过来。

    时鱼不打算继续和他们斗了,她的法术的确精进许多,可好手不敌双拳,他们人多势众,再斗下去她还是要输的。

    想着,她便转身飞走。

    花泉谷的弟子却没打算过她,见她要跑就急忙追了上来。

    此刻时鱼十分感念褚泠渊,若不是褚泠渊让她修习驭风凌空之术,怕是眼下她就要被花泉谷的蠢货们抓住了。

    她带着那群人在都城上方绕了几圈,最后都飞出都城了,他们还是穷追不舍。

    时鱼已经累了,怕自己撑不了多久,她开始暗暗思忖应对的办法。

    忽地瞥见前方有座神庙,她心下有了主意。

    她化作一点萤光,飞快地冲进神庙之中,见她钻了进去,花泉谷众人也缓缓落在神庙前。

    长离带着众人走进神庙,庙内空无一人,但十分干净整洁,香火也很旺盛的样子,往日里应该有不少人来此参拜。

    庙内供奉着一座巨大的泥塑神像,一手作无畏印,另一只手则捧着莲花,淡薄的眉眼半垂,温和中透着一股不容他人亵渎的威严。

    霓羽在庙里翻找起来,长离也四下探了探,最后看向毫无顾忌的霓羽,沉声提醒道:“师妹,神庙之内不可胡来。”

    “那妖孽钻进来才是胡来呢!”霓羽不服气地回道。

    长离看向神像:“此处供奉的是玄真神尊,他乃无量武尊,一般小妖精怪可不敢藏到此处,刚才那妖孽可能逃到别处去了。”

    霓羽咕囔道:“怎么可能?我分明看到她逃进来了。”

    长离又说道:“之前那妖孽冲向男人,我瞧着似乎是想救他,兴许真是我们弄错了。”

    听到这话,霓羽更加不悦了:“师兄,你没看到她嚣张跋扈的模样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可能弄错的。”

    长离也没再同她分辩,而是转身同他人说道:“此处并无妖气,我们还是先离开吧。”

    众人默声片刻,最后都点了头,霓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跟着离开。

    待花泉谷众人走远,时鱼才从泥塑神像中探出头,朝神庙外张望一番后,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她身上本就没有多少妖气,再刻意隐藏气息,他们自然是无法察觉的,又学了这匿身之术,就更容易骗过那群人了。

    时鱼从神像中跳出,翩然落地,又转身看向神像。

    听了长离的话,她才知晓这是褚泠渊的神像。

    她细细打量一番神像的脸,最后撇嘴摇了摇头。

    丑了,这神像可把褚泠渊给捏丑了,褚泠渊的眉要再锋利些,鼻梁要再高点,轮廓也要更加的棱角分明。

    不过既然是褚泠渊的神像,那应该很灵验吧?

    她明亮的眼灵动地转了转,最后在蒲团上虔诚地跪下。

    时鱼双手合十,在神像前闭上双眼,心里默默地许着愿。

    她从来都不贪婪,眼下的心愿只有一个,她想再见一次那个克逮克容、心怀苍生的神明。

    不知那位神明有没有听见她的心愿。

    “许了什么愿?”

    熟悉的声音钻进耳中,时鱼的心跳顿时停了一瞬。

    她急忙睁开眼转头看去,褚泠渊就蹲在她身旁,神色恬淡地与她对视。

    那双眼依旧淡薄疏离,可恍然间她又好像从中看到了一抹笑意......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