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手一滑,墨宝坠地,叶读枝抬眼正正碰上他的视线。

    景漱未戴冠,黑发仅以细绳束起,扎成高马尾的样式,略显松懒。未穿深色官服,而是象牙白山水藤纹的襕袍,腰带悬银瓶香囊,爽朗清举。

    二人目光短暂交接,叶读枝没来得及惊讶,他便装作不熟地移开。

    女孩弯腰捡起墨宝擦了擦灰,稍稍不高兴地抿唇。

    “中书令大人出身百年书香世家,年少便是书法奇才。”前头的高轻遥和宋蝶在讲小话,“他亲自来教我们吗?天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宋蝶的下巴小幅度地点了点叶读枝,给高轻遥打眼色。

    后者嗤笑:“不会的,谁会给区区外室撑场面,而且她原本不是要嫁给蔺观澜嘛,算他半个未过门的媳妇吧。喏,今日新欢旧爱俱在,说不定是中书令大人故意寻她难堪呢。”

    正说着,叶读枝头顶盖下一片阴影,蔺观澜捧着几筒竹简坐到她身旁,“好久不见,枝枝。”

    “观澜哥哥。”她第一眼竟是去瞧上座的景漱,发现他并未注意这边。

    蔺观澜便是皇帝委派的国子助教,往后将随她们一起上课,协助先生指点迷津。他对景漱头脑一热自请任教的事并不讶异,也尚未表露出被抢婚后众人喜闻乐见的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的失态。“别怕,书法学起来不难。”

    小时候,她和蔺观澜一起去的景府,每逢下学他常常能见到自己被留堂,奋笔疾书的模样,苦水更是没少听,叶读枝几乎大半天都耗在景漱的书房。

    蔺观澜想,她大抵是痛恨那段峥嵘岁月的,更痛恨那个人。小小年纪便行事严苛,不近人情,也就只有枝枝肯待在他身边。

    景漱的教学与老先生不同,他发音明澈清冽,宛如雨击冷玉,山涧漱泉。他讲究运腕,笔画顺势,连公主这般难开窍的都啧啧称叹,道受益匪浅。

    但叶读枝只听进去七分。

    她静不下心。

    女孩掐了掐大腿,懊恼自己的不争气,她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所有人都开始动笔,她埋着头终于感受到他的目光转来。

    牢牢地盯着她,足够冷淡也足够炙烫。

    叶读枝提起笔,她紧张的时候手会抖,墨汁歪歪扭扭地打着圈儿,横竖站不住脚。

    她有些急,其实能写好的,不想景漱已经走下来检查,至多再两位就轮到自己。

    “先用我的。”蔺观澜推给她张字迹工整的纸帖,是他写的。

    叶读枝一愣,遂摇了摇头。

    她不傻,景漱不瞎,况且偷梁换柱自己以前也不是没有用过。

    罚得更狠。

    “那我教你写。”蔺观澜攥住女孩的右手,“我带着你写。”少年的臂弯从后面圈住她,馥郁的兰草香环绕。

    一切发生得太快,而景漱明明在低头指导学生,却仿佛一直观察着她,注意得太快。

    还未发话,倒让高轻遥装腔弄调地抢了先:“哇,我也想让蔺公子手把手教呢。”

    景漱走过来。

    “身为助教帮扶学生乃分内之事。”蔺观澜朝高轻遥颔首,微笑与景漱对视,手不松开。后者拨弄着银瓶香囊,神态镇定,若有所思。

    一时满场无言,饶是姜唤星这种闹性子都选择默默抠手,有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就等着昔日的尚书嫡女出糗。

    既为人妾,互通苟合,不安于室,是不忠不良。若如坊间传言景漱对她无情,则能坐观一场奚落好戏;若有情,他定以七出之条休黜叶读枝,从此叶氏更抬不起头做人。

    无论哪种,叶读枝都逃不过,人言可畏。

    蔺楚楚道:“我三哥和枝枝年幼相识,只是朋友间的帮忙罢了。有的人别以己度人,胡乱揣测,倒显得你心思肮脏。”

    “朋友?谁不知她跟蔺观澜的渊源,天作之合的好姻缘沸沸扬扬传得全城皆知。”宋蝶道,“既然有幸做了景相的外室,那就安安分分地认命,指不定哪日便能抬成小妾,光耀门楣了。”

    屋内水漏滴答点地,响声清脆,合时宜地令她们噤音。景漱微微歪头,高马尾顺着他的姿势向左/倾斜,模样俏得紧。

    他扬了扬唇角,桃花眼弯弯的,“是没学会么?”

    “我......”手中的纸被他抽走,景漱端详须臾,柔声:“你根本没听。”

    叶读枝怕他,怕这样的他。

    喜怒不形于色,阴暗偏执。

    他是个疯子。

    景漱让她站起来。

    女孩个头差他得多,立在身边肩窄腰细的,遑论病体孱弱,风一吹便能折了去。她低着头,眼睛只敢看捏在男人手里的自己歪七扭八的作品,听他问:“不好好听讲怎么办,嗯?”

    叶读枝猜不到他会如何发落,嗫喏:“不...不知道.....”

    “去罚站好不好。”他附耳轻声。

    岂会?先不提语气更像是征询她的意见。简简单单的罚站?他真以师生关系自居?

    宋蝶和高轻遥面面相觑。

    姜唤星亦是迷茫,眼神在二人之间逡巡,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枝枝自幼不通书法,需花费比常人更多的时间精力才会有所进步,并非不好好听课。”蔺观澜道,“还请先生...还请先生见谅,允准我多为她指点一二。”

    叶读枝越听太阳穴越跳。

    “随便。”景漱说。

    离下学还有半个时辰,叶读枝走到竹门外罚站。

    单从书法而言,她是比别人学得慢,学得差,经他调/教多年还只能堪堪达到中等水准。女孩叹气,望着天边慢悠悠将滚来的乌云。

    学堂里讲声即停,少顷,有人掀开竹帘关上门。

    景漱和她一道站在檐下。

    男人神情愈发淡漠,叶读枝怯生生地抬眼:“先生......”

    他垂眸望她的右手,她害怕,就将右手缩回背后。

    景漱笑了声。

    “不如你跟他走。”

    “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了。”他盯着女孩湿漉漉的眼,短促地笑:“不娶你了。”

    她避开对视,背后的手在发颤。

    “你...你把我当球踢着玩吗,谁爱要谁要?”

    心口很疼,因为他没有回答,径自走回学堂。

    天,下起暴雨。

    那是今夏最猛烈的一场暴雨,仿佛不停不休。

    下学的少女们撑起伞,走在雨幕里,走在叶读枝模糊的视线里。

    飞溅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屋檐的水珠结成了永不断的线,蔺观澜走向她,手里握着伞,“枝枝,我送你回去。”

    “送她回去也轮不到你啊。”宋蝶嬉笑道,“蔺小公子,人家有夫君了。”

    蔺观澜还想说什么,身侧的蔺楚楚拉了拉他的衣袖,“哥,她说得没错,景漱还在,再怎样也轮不到你。”

    他只得作罢,叮嘱女孩当心身体便回去了。

    偌大的书院剩了叶读枝和景漱两人。

    他收拾好桌椅,拾起伞,却是连看都没有看她。

    独自撑伞离去。

    雨越下越大。

    叶读枝没带伞,一个人立在寂静的回廊,四面空荡。千词前日告假回了老乡,今日她并未带随行婢女。

    她想,雨总会停的。

    可心里的雨停不了。

    这算赌气还是来真的?景漱就这么抛下她,让她淋雨回去吗。

    女孩回到学堂,她的书写用具都还在,还有他的墨宝。叶读枝把墨宝摆正,吸了吸鼻子:“你陪我练字吧。”

    她写了十帖,写得腰酸手痛,雨仍在下。她把写好的字贴身收进衣服,“我很努力了,他会消气的。”

    夜渐渐降临,肚子很饿,叶读枝没等到人也没找到伞,只找到个竹编的篮子,总比没有好。

    她想回家去,回家吃饭,回家睡觉。

    情情爱爱的,真是讨厌。

    最后回头看一眼整洁的书斋,叶读枝顶着篮子奔进雨幕里。

    回家的路记不清了,她走走停停,雨水和泪交融。

    跑到东街,有人好心递给她伞,可是她太倒霉了,雨势忽然变大,狂风吹跑了伞,她跌进了水坑里。

    那一瞬间,她不想再避雨了。

    记得是叶府的路,还是回到了相府。叶读枝全身湿透,浑浑噩噩地撞开衔月阁的门。

    丫鬟们都急匆匆围上来,她从衣服里取出字帖。

    被水浸得都黏在一起像浆糊似的。

    没有用了。

    叶读枝当夜便染了风寒。

    她又冷又热,咳嗽得厉害,期间大夫来了数趟,药灌下去无数服。

    衔月阁又变成个苦药味的地方,就像从前自己在叶府的居所,谁愿意来?

    她常年带着股药味,清香却苦涩,小时候伙伴们戏称她为病痨子、药罐子,她自卑,不喜欢。

    第二日,烧退下去,第三日,再度发起低烧。

    景漱就是第三日来的。

    前几天他有没有来过叶读枝不知道,她整日昏睡,不过想想应该是不会来的。他在第三日的夜里来,彼时,叶读枝烧过一轮,方攒回些力气。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感觉有人掀起帷帐,把自己抱坐起来。女孩没骨头地歪在他怀里。

    男人探了探她的额头,而后就这么抱着她一动不动。

    他又犯病了。叶读枝想。

    算了,没力气,索性由着景漱。

    女孩阖上眼皮,打算在他怀里睡个好觉。

    身子将坠入安眠之际,唇舌传来异感。

    她猝然睁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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