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叶读枝是被抢去的。

    新历七月十七,久旱不雨,蝉喘雷干。

    她拖着笨重的嫁衣,目所及皆是热烈的红。空气中悬浮着贺词与祝祷,混着千奇百怪的臭与香,真实地烙下平凡的印儿。

    听见欢笑,听见拜天地的起音。

    今日,是她和蔺观澜成亲的日子。

    二人青梅竹马,为邻舍相伴十载,最是知底。且蔺父官拜户部与叶家门第相当,一非高攀低嫁,二非强扭姻缘,故而鄞京城人人称颂此乃天作之合、命定眷侣。

    对成亲,叶读枝没有概念。

    无非就是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闲暇时候多去双方父母家走动。她知道自己摽梅之年,与其指给素无谋面的官公子给母亲挣个薄面,不如同蔺观澜好。

    母亲亦这般打算,她主见小,说不上台面话,但为了女儿几次三番地磨烂嘴皮。观澜性子儒雅,十年来她们彼此都再熟悉不过,托付给他自然放心。

    即便知晓读枝身体孱弱,迎风即咳,他也愿意捧着这易碎的药罐子,实属难得。

    可惜,这门亲事到底没能结成。

    还未来得及拜天地,喧闹的会堂忽地噤声,毫无征兆却格外默契。

    耳朵里涌进急促冗杂的脚步、盔甲摩擦的冰凉,叶读枝的眼前仍是一片红。她忘记了侧盼,怔怔地盯着喜帕缝隙外父亲微微颤抖的鞋尖。

    身旁,蔺观澜吐不出只字,惊愕的话咽回肚里。

    背后,他的脚步熟悉又陌生,慵懒地趋近。

    直到宾客中有人高呼:“参见相爷。”

    后面的事,叶读枝记不完整了。

    思考反应瞬间熔断,以至于他带她走前俯身在她脸边说的一句话一遍又一遍回响,重复得愈发清晰。

    “好久不见,小青梅。”

    全鄞京唯此人有本事搅黄叶蔺尚书府的婚事。

    大朔最年轻的宰相,三相之首,权势遮天。

    他叫景漱,年长她五岁。

    同蔺观澜一样,叶读枝六岁遇见他,一道长大。蔺府居对街,景府居右。

    似乎,所谓的命定合该也有他一份。

    可是从景漱入主中书省,她跟他已两年未见,毕竟地位差异,叶读枝以为他会默认二人就此殊途,互无瓜葛。

    但当男人真的在众目睽睽做出抢婚的离经叛道之举,极轻巧地将她打腰抱在怀里。十年不变的紫藤香,作壁上观时偏好懒散的小手势,都分毫不曾更改。

    十年,原来叶读枝从没有看透过他。

    女孩开始反抗,她听见父亲厉声质问:“相爷此举置我叶氏、蔺氏颜面于何地!全然不顾枝枝名声吗!”

    的确,景漱不会在乎,他是利益场的高官,只合乎自己的心情办事。

    旁人的对错死活——

    “于我何干。”

    也许景相单纯想让蔺叶两家——自己政治上的劲敌难堪,断了他们借姻亲捆绑的念想,算她叶读枝倒霉。

    不仅母家颜面扫地,自己也将声名狼藉,往后更不会有人敢娶。

    她被带进相府,被粗鲁地掀开盖头。

    目所及依旧是一片红。

    屋子里挂着红绸缎,贴着红囍字,铺着红桌布、红被衾。像是提前精心布置过的洞房。

    景漱就站在她面前挡住轩窗的光影。

    她终于感到费解,他的目的。

    女孩乖乖坐在床沿,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因病弱,显得身形单薄,肌光胜雪。辅以嫁娘明艳的红妆,竟别有股妖冶的韵味。

    景漱端详许久,后矮腰平视。

    男人生了双桃花眼,却并不多情。

    他似乎在重新记忆她的样子,眼珠不错地盯着,妄图把容颜深深刻进骨血里。黑沉的瞳眸像樊笼,薄凉平寂,映出她的影。叶读枝被迫移不开视线,手指一点点蜷曲地揪住垫被,身体微不可察地向后逃离。

    她在害怕,害怕这个曾经朝夕相处过的男人,他的目光变得更加强势,韬养的矜傲变得更具压迫。

    她不明白,景漱为什么要毁了她。

    这辈子自己都只能跟着他了。

    下颌一疼,男人极不悦地用虎口掐牢她颏尖,逃离顷刻化为靠近。

    “二哥......”女孩沁出了泪,推他。

    这声唤得受用,景漱面色稍霁,卸了力。他又在端详枝枝下垂的眉眼,泫然欲泣的模样,久别重逢般,愉悦地替她揉疼。

    月夜凄清,烛火蜿蜒。叶读枝披着嫁衣,觉了困乏。

    奇怪的是景漱并没有存和她追忆往昔,寒暄的意思。

    就好像他要做的事已经达成,破她婚事,抢她回来,留她在相府。

    后来,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

    景漱忽然从女孩腰间拽下个东西,捏在手心里瞧。尔后,扬袖灭了烛光。

    他扯落帷帐,它们摇曳地合拢。叶读枝被他抱起,压覆在床头,华重的珠冠歪斜坠倒再被不怜惜地砸向地面。

    青丝倾泻,她受了惊,后背抵着冰凉的木质床板,“你干什么。”

    男人摊开手,从她身上取下的是一枚玉佩,是她跟蔺观澜结亲前互送的信物,因此少女的这枚刻有蔺字。

    只一瞬,景漱就将玉佩丢了出去,裂成两半。

    “你......”叶读枝愕然,多余的话涌至嘴边转而被他吞吃入腹。

    那是她沉溺进欲海前听景漱说的最后一句话——

    “就那么喜欢他?”

    叶读枝答不出,骨肉仿佛被拆卸再重组,酸疼得脱力。她很困却因为各处的痕迹、捻磨,不得不残留清醒。仅剩的屏障剥落,女孩条件反射地侧躺,双腿蜷缩,恰被顺势埋面摁趴进柔软的红衾。

    体型差距如鸿沟,抵抗不得。二来她常年喝药养得身娇体弱,更忍不了长时间不收力的索取,哭也哀求,眼前混沌迷蒙一片。

    “二哥。”少女只觉要被他捣碎,透过昏暗的帐帘失焦地望着地板上碎裂的玉佩,“我错了。”

    何错之有。是她以为这般疼痛是景漱在惩罚她。

    小时候去景府学画,叶读枝偷懒不肯上工,景漱就会罚她抄写。

    手写得酸了同他认个错,撒个娇,便不会再挨罚。

    以为现在能和从前一样。

    不负所望,翌日叶读枝发了高烧。

    那处灼烫得厉害,期间他来上过几次药。

    待到略有好转,便再没来过。

    四日后,能下床了。

    她的居所拨进来一水儿小丫鬟,近身服侍的叫千词,圆脸竹叶眉,话密人也机灵。还有个掌事的老嬷,瞧着不好相与,嘴巴像是故意不把着门,总爱嚼舌根。

    烧退那日老嬷嗓子扯得尖利,站在院中朝里屋阴阳怪气地叫唤,所有人都看得出是有意讲给叶主子听,说她贵为叶尚书的嫡女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当相爷的外室。

    折辱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叶家。

    外室......

    叶读枝坐在铜镜前,盯着镜中或浓或淡密布少女胴体的吻痕,自嘲地笑笑。

    景漱不允准下人带她出府,据说朝堂风云变动,她心里略有不安。

    近几日景漱不曾回府,杳无音讯,似乎那晚的露水情缘只是黄粱一梦,他心性疯狂。

    叶读枝服完药,借故支开了侍奉的婢女。

    相府多筑高墙唯有一处勉强谈得上低矮,适逢巡卫交班,空当有限。

    她不敢浪费,提裙去踩砖瓦间的缝隙。

    所幸幼时没少学着爬墙,无奈身体还没好全,猛地目眩从墙顶翻落到墙外,摔得快散架。

    右脚踝轻微破皮渗血,叶读枝没工夫怠慢,往叶府方向跑。

    尽管冥冥感觉逃出相府未免太过轻松,是否设圈套。但她没有深想。

    她要回去见到父亲母亲,确保他们平安。

    将近叶府前,她遇到了蔺观澜。

    少年憔悴不少,见到她眼睛亮了亮,出于谨慎他拉着叶读枝拐进蔺府侧旁隐蔽的小巷。

    “蔺哥哥,你和我爹娘都还好吗?”

    他仔细观察枝枝并未受外伤且面色尚可后,安抚道:“无事,倒是你,景漱有没有薄待你?我听闻他......”蔺观澜欲言又止,话音苦涩,“他娶了你做外室。”

    “景家自麟祐三年架空尚书令,野心便转移至六部,我父亲和叶伯父掌户部、礼部,非属景氏阵营,自然被他们视为眼中钉,处处打压。如今景漱夺你,不过是为了逐权才耍弄的卑劣手段。”

    叶读枝抿唇。

    “他已经不是十年前陪你长大的玩伴了。景漱没有心,他只爱权力,小时候有多哄你疼你现在利用起你来也绝不会手软。枝枝,你千万不能对他心存幻想。”

    “我知道。”她答,“我知道眼前人非彼时人。”

    蔺观澜点头:“也是我无用,我没有他那样的能力和势力,抗衡不了,连未婚妻都守不住。”

    他懊恼地责怪自身,握住叶读枝的双手。

    “对不起,枝枝。但你放心,他暂且动不得我们蔺叶两家,我会努力出人头地,终有一日定能同景漱分庭抗礼,风风光光地再迎你入府。”

    心中的石头落地,女孩安慰他不是你的错,无须自责。

    蔺观澜望着她,眼底温和蕴笑,突然笑意一凝。

    巷尾收光,叶读枝无来由地感到脖颈生凉,微微粗粝的手掌悄然覆盖在她后颈,逐渐收拢,妥帖地包裹住全部,扼住她的喉咙。

    力道不重,却足够让人难捱。

    她退后几步正正撞到男人胸膛,景漱就在她颈边问,笑着问。

    “在聊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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