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匣子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不知为何,叶读枝就是知道,就是笃定,景漱如若看见匣子里的东西,势必会大发雷霆。

    他为何会大发雷霆呢?自己又为何一定觉得他会大发雷霆呢?

    叶读枝不知道。

    只是潜意识里两种思想在纠缠,景漱矛盾的人格和她,谁都捉摸不透。所以,她选择了隐瞒。

    “我的...发簪。”她说,头一回镇静地同他对视,“我没有要隐瞒,是坏了要拿去修的。”

    景漱晃了晃匣体,听见里面清脆的撞击,“是吗。”

    他抚摸着外表精致的花纹,闲聊道:“什么发簪?你一定很喜欢吧,这么宝贝地藏进匣子里。”

    喉咙阵阵地发紧,叶读枝快步前去,“普通式样的...而已。”

    她有些后悔,后悔欺骗他,一个谎要无数个谎来圆,她根本不会骗人,尤其在他眼皮下。“其实我,是观澜...我想还给他.....”

    语言重组无能,但景漱似乎毫不关心。他打开匣子,耷着眼盯了片刻,然后云淡风轻地合上,什么反应也没有,便随手将东西丢在榻边。

    玉佩不在里面吗?不可能啊。叶读枝看着匣子咕噜噜滚到地面,顿感古怪。

    可他已经背过身宽衣,光将影子拉得无限长。

    是自己多虑了,景漱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动怒,为她动怒。叶读枝默默将匣子捡起,见景漱勾了件浴衣,“带你去浴池。”

    “现,现在吗?”相府的温泉浴池在东边,光走过去就要耗点时间,何况这么晚了。

    他没有说原因。

    大概是今日走得累了去放松吧。叶读枝想。

    相府的温泉池子建在木棚里,头顶开天窗,可卧观星河闪耀。水池约莫是叶府的一倍有余那么大,鹅卵石垒砌,蒸气氤氲。下人们调试水温,整理衣架,往池子里倒进花瓣,千词捧着澡豆和皂角等物进来,顺带捎了瓶蔷薇露。

    景漱还没有来,叶读枝坐在池边,不免惶恐。

    她在叶府都是一个人泡池子的。

    而且,不穿浴衣。

    “你们有两个池子吗?”她傻乎乎地问。

    “相爷一个人住,为何要俩池子。”千词笑,“夫人,我就说嘛,相爷还是宠爱您的,特地带您来泡温泉,您甭听外面嬷嬷那些酸溜溜的话,什么休啊娶的,您以后一定是咱们相府的常青树!诶...这么说好像有些不对.....”

    叶读枝抱胸,将信将疑地朝水池里探了一只脚。

    千词出去了趟,回来苦瓜脸:“夫人,相爷说您且泡着,他有别的事今晚不来了。”

    “真的?”她挺高兴,终于彻底放心地缩进热汤里,舒服地喟气。

    常说睡前泡温泉助眠,此言不虚。叶读枝半身趴在鹅卵石边缘,腰线以下浸在水里,上腾的蒸气将女孩曼妙的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池里润红的花瓣沉沉浮浮,拱着雪峰,她撩开湿发,任它们铺散地漂浮在水面。

    原是打算半个时辰便回去,可太惬意,惹得人眼皮沉沉。

    身后的水波慢慢地朝前推进,亲吻着后背、腰窝,又酥又滑,总像是在做梦。

    她累极了困极了,懒得回头懒得睁眼,脑袋垫在交叠的双臂。

    那股淘气的水波往更隐秘之地而去。

    女孩歪了歪头,眉心微蹙,忽然感觉热。她费力地睁开眼,睁开一条缝隙,望着面前不远处衣架坠下的银铃。

    从天窗流窜下来的风吹得银铃几番响,她便几番响,花瓣在身边打着旋儿地飘远又飘近,她的手臂落进水里,激起不小的浪花,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涟漪下,她扶住。

    比平常更用力,更放肆,水浪一次次地重撞在石壁,风吹散乞求的碎音。她的头脑浑胀,几欲昏去,皆换来更重的警醒,无法招架。

    只记得梦里,眼前,再度看见玉佩的虚影,是玉佩吗还是别的,泛着冷光,是裂成两半。

    “到底想要修玉佩,还是——”水波最猛烈地推进,“要修复和他的感情?”

    —

    叶读枝睡到正午。

    她在陌生的厢房,这里的插屏板画素雅,不似衔月阁的温暖明丽,条案摆放茶具、围棋罐和青铜方鼎,花瓶中插菖蒲,珍珠花与天竺葵,该是男人的房间。

    是景漱的卧房。

    叶读枝爬起来,四肢腰背皆酸痛无比,婢子道相爷早时去上朝了,应很快回府。

    皇宫宫道。

    景漱与军器监官员李承叙走在出宫的路上,同行的还有锐王姜岱。

    姜岱是个闲散王爷,平日酷爱喝酒逗鸟,胸无抱负,前些天还从掖庭讨要个浣衣女走,抱回家寻欢作乐。不过此人惯会见风使舵,极懂察言观色,更晓得谁的大腿该抱谁的不该抱,如今便巴结上了景漱。

    那两人在哔哔赖赖什么济州,行贿的事,姜岱听不懂。李承叙为景漱做事,督造武器装备本和济州的事搭不上边,居然也能聊这么久。他腹诽。

    总算像聊完了,李承叙先行告辞,姜岱忙挤到景漱身边,“哎哟,景大人,昨晚没睡好?”

    景漱不过浅浅打个哈欠,“有劳王爷挂心。”

    锐王搓了搓鼻子,找话题:“本王听闻大人新娶美妾,叶家的女儿美是美,可惜身体太差,哪有什么花样啊。”

    景漱睨了他眼。

    “景大人正值壮年,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他文化不高,搬上毕生所学,“就该妻妾成群,美女环绕,纵享人间极乐才行,本王别的不会,慧眼识珠的本领颇为拿手,上至宫廷,下至烟花柳巷,那些姑娘们个个娇俏得紧,吴侬细语的把人魂都给勾走....嘿嘿...”

    他独自陷入遐想。

    其他的景漱没仔细听,只关注慧眼识珠这词是这么用的么。

    姜岱淌完口水,正色道:“景大人,意下如何啊?”

    “不如何,”景漱乖张地笑,“臣花样玩得多,怕她们消受不起。”

    锐王一愣,心说你这副高岭之花的皮囊做派私下竟比我还不正经,乱讲的罢。

    “据说王爷前几天从掖庭抱得美人归。”景漱有意讥笑,“算第几个了?”

    那姜岱立刻神气起来,炫耀答:“这个跟之前的露水情缘不一样,本王不想纳她做外室,要风风光光地抬进府当侧妃。”

    “哦?”

    “本王心悦她,浣衣女又如何?嫡女都能充外室,奴籍自然也可以做侧妃。”他自怀里取出一枚玉珏,“喏,我和她的定情信物,见此珏如见人,世世不分离,这样全天下都知她是我姜岱的女人。”

    玉珏?世世不分离?

    景漱盯着它若有所思。

    男人回到相府,适逢叶读枝搬着大鼓凳从他的屋里出来。

    女孩朝水井走去,走两步歇一步的,脖颈暧昧红痕明显,她似乎吃痛得很。

    他叫住她,见她杏眼扑闪闪地睇过来,蕴着水汽。

    “出门。”

    她很听话,放下凳子。

    “去哪儿?”叶读枝仰起头。

    景漱斜睨着她,视线下移到女孩的腰带。

    她不喜欢戴佩饰,没有香包没有禁步。

    仅有一条叶氏家传的双鱼挂坠,从小戴到大。

    叶读枝没有得到回答,遂不问。

    景漱带她去了明街的玉石铺。

    早些年,他在这里定过一枚圆形的水墨玉佩,通体剔透,实乃佳品,并且尚未经过后一步打凿。

    原想着封相那日佩戴,见证巅峰,见证辉煌,但后来因种种事件搁置。

    所幸,他的巅峰不止于此。

    掌柜的将玉佩拿出,呈在桌面,叶读枝退后一步。

    目前她有些害怕玉佩这玩意儿,下意识地觑了景漱一眼,“你......”

    他又要卖什么药?

    “叶读枝。”他却没有看她,自始至终注视着玉佩,轻声:“它真能定情么。”

    后半句叶读枝没有听到。

    姜岱也有,蔺观澜也有,生生世世。

    真能见它如见你吗。

    他想起她和蔺观澜的玉佩,一个纹着叶,一个纹着蔺。

    蔺叶两姓,合该为亲。

    是他卑鄙。

    对,卑鄙如我,肮脏如我,我偏要为恶。

    于是,他告诉掌柜:

    “将此枚玉佩分作两半,各刻枝与......”

    他顿了顿。

    “各刻枝与了两字。”

    后来的日日夜夜,叶读枝都在想,那个“了”字是什么意思。

    不是景和叶,而是枝和了。

    不是两姓,而是......

    她就这般迷迷糊糊地被他拉到玉石铺,又迷迷糊糊地带回相府。

    景漱把一半的水墨玉佩别在自己腰间,另一半郑重地递给她。

    “别多想。”他道,“原来的太大,多出的边角料送你罢了。”

    叶读枝望着自己腰间的玉佩。

    你的边角料还....真大啊。

    她忍不住笑,攥在手心里,捏来捏去。

    “啧。”好东西给她这么埋汰,“还给我。”

    噢。

    叶读枝乖乖取下,还给他,哪想他又发无名火,“叫你取你就取吗?”

    她很委屈。

    景漱走了,走前把玉佩又还给她,威胁:“碎了或是丢了,就把你扔进诏狱。”

    她把东西藏进最心爱的妆奁,想了想,还是带回身上。

    枝?

    少女捧着脑袋,腿晃啊晃。

    可夜里,千词火急火燎地奔进来,说:“夫人,外头传疯了,相爷他封锁了消息。”

    叶读枝问怎么了。

    “礼部尚书叶敢随行前往济州公办,调查济州刺史行贿一事。”千词颤着声,“入城后行踪消失,音讯全无。”

    “生死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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