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案

    回去后,即使有安眠药的加持,苏夕颜开始还没睡太踏实。

    打开背包从夹层中拿出了一块干净却陈旧的丝帕,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和走针的纹路,这才沉沉睡去。

    丝帕上绣的夕颜花洁白素雅,似月光皎洁,是吉绣的绣法。

    是她的母亲苏商零留下的,她随身带着,成了心绪不宁时的安抚巾。

    记忆里的母亲的个传奇又坚韧的女人。

    吉绣的技法,向来是传儿不传女,传女儿不传儿媳,传统的思想里害怕女儿嫁去了别人家,连代代相传的古老秘法也一同散给了他人。

    苏商零从小就耳濡目染,喜欢吉绣,硬要学,家族里不教,便偷着学,私下一针针复盘练习,练到指尖被刺得没一块好肉。

    族里大怒,将她除名,断绝来往,她也满不在乎,后来遇到了志同道合的爱人,生了个女儿也是随她的姓氏,夫妻恩爱可见一般。

    并且,苏商零满脑子的奇思妙想,说步入了现代社会,不能再守着一亩三分地固步自封,要学习、推广、交融,欢欢喜喜带着家人一起去各地考察交流。

    也是在那次,前往西北拜访秦绣名家时,出的意外。

    苏夕颜想,她虚假面具下的自卑阴暗里,要是还有一点点坚强,那肯定是遗传自母亲。

    那样明媚张扬勇往直前的女人,九泉之下晓得了自己的女儿长成了个畏畏缩缩的鹌鹑样,一言一行不得从心顺意,不知道会不会失望。

    更糟糕的是,苏夕颜一点儿吉绣都不会,不是没有过尝试,天赋这种东西是靠老天爷赏的,她曾努力钻研过,却连一条横平竖直的线都绣不出来。

    幼时的苏夕颜拿着针线笨拙地摸索,没有布片,就在毛绒玩具上尝试。叶雨佳美式恐怖片看得多,顿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认为这个孤僻寡言的女孩儿是在“作法”,再不准她碰针线。

    于是,苏夕颜只能用幻想传递寄托一点对亡母的哀思,学业工作之外写的刑侦小说《绣案追凶》,主人公便是以一副吉绣绣品为线索揭开一桩陈年旧案。随着故事的推进、落笔,她好像以另一种方式,了结了所有对父母的遗憾、对自己无能的忏悔。

    梦里出现了许久不曾入梦的父母。

    是她幼年的场景。

    父亲笑着问母亲,小夕颜长大后要是不喜欢刺绣怎么办?学不会怎么办?

    苏商零满不在乎,骄傲地抬起下巴:

    “你哪来那么多‘怎么办’呢,什么年代了呀,她按照她喜欢的方式生活就好,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都支持,我也可以另外收徒。哦对了,现在的互联网论坛很流行,我也可以在网上分享给感兴趣的网友啊。”

    那个女人,短暂的一生过得恣意张扬自在,是一阵不受任何束缚、无往不胜的风。

    苏夕颜眼角渗出一滴泪,而她的生活,是不断地自我压抑再压抑,龟缩于一方小小的鸟笼。

    妈,对不起,没能好好地生活。

    晨光熹微,洗漱出门准备上班。

    去门诊看病的事嘛,拖到周末再说,打工人没有就医自由。

    苏夕颜打着哈欠出了单元楼,门口停着那辆熟悉的卡宴,她愣了。

    这次顾庭轩打开后座的车门,言简意赅:

    “上车。”

    “干嘛?”苏夕颜没动。

    “去医院。”

    苏夕颜有点急:

    “你不是说好了让我加入你的案子吗?”

    顾庭轩是个不大不小的明星,能参与他的案子,以后能在简历上好好记上一笔,看病什么时候都能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工作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顾庭轩本来是想等她上了车再好好解释,看现在这架势,不讲清楚这倔姑娘是不会动弹了,无奈笑笑:

    “我规划好了查了资料,先去门诊看医生开单子做检查,血检和头部核磁共振结果出来要好几个小时,我们做完检查一起回律所聊案子,弄完案子再去医院拿报告,时间上正好,一点儿不耽误。”

    他们是普通关系没错吧。

    她生病就医也和他没有一毛钱关系。

    这是何必。

    苏夕颜不自然地盯着脚尖,推拒:

    “谢谢哥,我可以自己去医院。”

    谁知道她还会不会故技重施,不把身体当一回事。

    顾庭轩的表情照旧和煦温润,语气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决然:

    “上车。苏夕颜,你的命是我救的,我不能让你随便糟蹋我的努力成果。”

    他一般开玩笑叫她”苏线“,正儿八经叫全名了,说明他的坚持不会让步动摇。

    当年苏夕颜举目无亲,身边只有顾庭轩一个人,一问到父母家人,就哭得悲伤无措,任谁看了都能猜到她家里有变故。顾庭轩心地善良,暂停了手头的拍摄任务照料了好几天,生怕加重她的心理负担,没提过一嘴推工作的事。

    再拒绝拉扯就显得太不知好歹了。

    苏夕颜道谢,慢慢挪上了车,特意坐得很边边,和顾庭轩保持物理距离。

    今天开车的是顾庭轩的助理Jony,三十多岁看着很憨厚的男子。

    苏夕颜偶尔会特意翻开社交平台上顾庭轩的动态,也大概知道他工作室中频繁出现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打招呼:

    “Jony哥好。”

    Jony一听乐了,咧嘴露着大白牙笑:

    “你好你好,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的,不会是我们家庭轩的粉丝吧?”

    真是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苏夕颜才不想承认她有一直关注顾庭轩。

    绞尽脑汁想借口糊弄过去。

    还好顾庭轩岔开了话题:

    “Jony麻烦开车开稳点,线有点晕车。”

    “好的哥。”

    他的体贴化成搅动苏夕颜神魂的惊涛骇浪。

    苏夕颜无力应对,不想投降,不能多想,一路无话当木头人。

    按部就班检查后回了律所,下车时看到应唯亲自迎了过来,苏夕颜才后知后觉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糟糕,不该和顾庭轩同进同出的。

    应唯和顾庭轩握手客套,预备细聊案子,还不忘给苏夕颜递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大概能读出来其中包含着“想不到你个小姑娘有几把刷子”。

    有中年男人的咸湿与恶意。

    苏夕颜后背上仿佛爬上了一滩恶心蠕动的虫子。

    一路沿着她的脊背攀爬,留下难以清理的粘液,无法摆脱。

    不知加入这个案子是对是错,她无言地跟着众人来到会议室坐定,掏出纸笔,准备记录。

    手机调成了静音,许佳倩的消息悄无声息地跳。

    许佳倩,和苏夕颜是研究生三年的同学,也是她这辈子长这么大唯一能称为“朋友”的人。两个一个外向奔放,一个细腻内敛,倒是很互补。

    许佳倩:

    【颜颜!我看到了什么!你加入了顾庭轩的案子啊啊啊啊!有机会记得帮我要签名哈。】

    【靠,顾庭轩本人比剧里面帅多了,别把我帅死。】

    顾庭轩国民度一般,年纪稍微大点的叔叔阿姨们不认识他,靠着荷尔蒙爆棚的脸和身材,颇受年轻女孩们的喜欢。

    【好。】

    应唯一边跟顾庭轩及其助理聊案子,言语中透露着未来想深度合作的意向,右手在桌下拿着手机居然也单手给苏夕颜发消息,一串一串的。

    【小苏啊,一定要想方设法替我们律所拿下顾庭轩知道吧。】

    【我看好你。】

    【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潜力,不比他们娱乐圈的女明星长得差。】

    【加油!拿下顾庭轩我给你涨实习工资。】

    “想方设法”,很微妙的用词,透着中年男人不太见得光的隐晦提醒。

    苏夕颜几乎马上就把脸拉下来了,笔尖戳着纸张,划得很用力不耐。

    她不想把和顾庭轩的关系掺上复杂的利益搞得很恶心。

    她无望地、见不得光地默默爱慕着他。

    为了能够纯粹地喜欢,不去绑架对方,也不被对方绑架,还刻意地回避更多的接触,不让自己生出妄念。

    那她现在算什么?接受老板的任务利用交情和美色签单子?

    烦。

    苏夕颜很烦躁。

    而且应唯的措辞和潜台词就很搞笑啊,她要是真能那种“拿下”顾庭轩,还会在意涨实习工资那三瓜两枣?

    应唯在法律行业中厮杀,业务能力还是过硬的,很快就名誉权被侵害敲定了个大概的方向。

    “顾先生,这样子,我们先帮您警告一下他们,在公开平台上发警告信息,后续再采取更进一步的措施,您看可以吗?”

    法律方面,顾庭轩其实不太懂。

    苏夕颜知道不该插老大的话,忍了一下还是把该说的说了出来:

    “这样不好吧?”

    应唯眉头微皱,被实习律师拂了面子不太舒服,又想到苏夕颜和顾庭轩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便示意她说下去。

    苏夕颜大着胆子分析道:

    “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证据固定下来,再警告,不然有很多营销号心虚删掉当无事发生,对顾先生的影响还在,还会加大后续取证的难度。黑粉还会带节奏说,没证据就急着洗白之类的。今天刚好周一,公证处上班的,我建议是现在赶紧去公证证据,再直接发律师函。”

    她追过星,这些弯弯绕绕比较懂。应唯是懂法律,但不太了解粉丝心理和娱乐圈的粉黑大战。

    顾庭轩倒是对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在他的印象里,苏夕颜是个倔强、学习很认真的女孩子,形象单薄如同纸片人。

    今天,他倒是直观地感受到了苏夕颜的工作能力,心下欣赏不已。

    后面的洽谈很愉快,顾庭轩最后签下了本案的授权委托书,应唯眉开眼笑心情大好。

    顾庭轩借势提出再和“苏律师”吃吃饭聊天叙旧,应唯巴不得苏夕颜多跟他相处相处为律所争取更多资源,忙不迭应允。

    所谓聊天叙旧,不过是送她去医院拿报告的幌子罢了。

    出了写字楼,顾庭轩拉开车门,正要具有绅士风度地邀请苏夕颜先上车。

    只见苏夕颜步履匆匆拦下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微信收到了一条来自苏夕颜的消息——

    【谢谢哥,你去忙吧,太麻烦你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仿佛是要划清界限。

    Jony眨巴着眼睛:

    “怎么说,还要去医院陪苏小姐吗?”

    人家都急急忙忙跑路了,再硬粘上去,就不礼貌了。

    顾庭轩叹:

    “去公证处公证证据,然后让应律师那边该发函发函该告黑告黑。”

    他自以为自己没有行差踏错,没有冒犯到苏夕颜。

    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被讨厌了。

    真是令人难过啊。

    拿到了检查报告,苏夕颜的主治医生叫刘永,经验丰富,行事老练。

    刘永医生针对性地给她开药,细细叮嘱安慰:

    “你这个情况肯定是需要长期治疗的,血检有些指标不正常,要尽快调节。不过你的大脑没有器质性病变,也就是你身体的硬件没出问题,好好治疗,平时不要太累,会好的。”

    苏夕颜道谢,拿着单子排队缴费拿药。

    现在年轻人面对的压力痛苦太多了,工作日的白天医院里还人满为患,多是年轻人的面孔。

    队伍长得像望不到头。

    看得苏夕颜心慌难受。

    这时,有人打来了电话,她一看备注——

    “陈适”。

    养父陈年恩的弟弟的儿子,陈家唯一正经孙辈,她名义上的堂哥。

    两人的关系说好挺好,苏夕颜刚到陈家处处不适应,陈适几乎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带着她融入这个家。陈适从小爱笑爱闹,脾气软乎乎,尤其是被女孩子们欺负戏耍,也笑得眉眼弯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然而,自从青春期后这个乖仔的成长一路跑偏,初高中时期就偷偷拉着女孩子拥抱接吻,平均两个月换一个女朋友,成了B市有名的花花公子。

    他嘴上说只是多情博爱,想给每个女孩子一个家,实际上把那些娇贵的花朵当成一件随手可以更换丢弃的配饰,上一秒把人捧上天百般呵护,下一秒就能踩在脚下碾碎。

    苏夕颜对此不齿,长大后就远着些他少接触,不过一同长大的情谊和亲情还是深厚的。

    她摁掉陈适打来的电话。

    料定陈适不会放什么好屁。

    真有什么大事,家里会讲会通知。

    陈适也有着驴脾气。

    苏夕颜摁一个,他就锲而不舍地打过来。

    队伍漫长,医院中人来人往脚步嘈杂,陈适这边电话不停嗡嗡振动,苏夕颜直觉得耳边清净不下来一点,最后接通电话张口就骂:

    “陈适你发什么疯啊?”

    她的世界里,只有对着陈适才能有火就发,有脾气就宣泄了。

    何尝不是一种无可替代的特殊。

    结果那头的陈适比她还暴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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