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庭轩一路开车开到了市精神卫生中心。
早就过了门诊的时间,走的是急诊。
急诊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开始觉得苏夕颜好手好脚正正常常的,怎么就要占据急诊的医疗资源。
“什么情况?”询问病史时语气有些不耐烦。
苏夕颜一颗七窍玲珑心,心脏像信号强大的放大接收器,别人的一言一行,哪怕是句无心的话,她都容易多想。
她的灵魂是柔软的蚌肉。
能清晰得感知到一粒沙的粗糙,摩擦血肉的痛苦。
于是,苏夕颜现下又在思忖着是不是太小题大做麻烦人了,话讲出来自己都虚得没底:
“有点头晕,喘不过来气。”
“头晕怎么就来这儿看啊。”
医生又抱怨了一句。
她下意识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无病呻吟小题大做,尤其是跟风的,一堆人喜欢又哭又闹说抑郁了,结果一检查什么事情都没有,平白让大众对正常的病人戴上有色眼镜。
苏夕颜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甚至有掉头就走的冲动。
没事的,就是头晕一下,回家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不该听顾庭轩的来医院。
苏夕颜挪了两下脚,想走。
离开的趋势被顾庭轩止住,顾庭轩拉着她的手腕把人紧紧桎梏在身边,着急得补充道:
“她四年前确诊了PTSD,比较严重,这些年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药治疗。今天是又发作了,直愣愣往地上倒。”
医生心一惊,严肃地戴上眼镜,敲击键盘填写患者自述:
“怎么不早说?之前都吃了什么药?还有什么症状?”
苏夕颜心虚地扭头看了顾庭轩一眼:
“……没吃什么药,后面没发作,就不管了。最近老是失眠,整夜整夜胸口堵得慌睡不着。”
顾庭轩闻言,使了点力道,掐她的掌心一下。
是惩罚。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送她就医时,医生开了一堆药物,千叮咛万嘱咐要按时吃药不能随便停,每隔两个月复诊,还要预约特殊的心理治疗。
看着那些高深奇妙的药名,顾庭轩都害怕,为此恶补了心理和精神的知识。
她倒好,没有在接受治疗的?他的牵肠挂肚算什么?
苏夕颜自知理亏。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力道。
从前医生开的那些药,她也吃过几天,但是很快发现了她承受不了药物的副作用,情绪间歇性波动大,而且白日嗜睡昏昏沉沉,眼皮子就没抬得动的时候。
这是精神类药物的通常的副作用。
当时苏夕颜保研差一点,第一年考研复试被刷,在拼命准备二战,那样的生理状态根本不能维持高强度的学习,更不想让家里人发现药瓶把她当成个怪物,私自停药。
古道热肠的医生急得砸了一下鼠标:
“你这孩子怎么能私自停药呢?有些药擅自停,你生理激素水平断崖式下降,会出人命的!”
好多患者不遵医嘱停药,引发了许多悲剧,基本上每个医生都会反复强调这点。
顾庭轩心惊肉跳,慌得加大了拉住苏夕颜手的力道。
原来苏夕颜停药的后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也许中间发生了一点意外和不幸,她便不能如此刻这般好好地站在他面前。
蝴蝶扇动翅膀,结果可能便会改变。
或许在某一个时空,乱来的苏夕颜会因为任性的举动,变得枯败、冰冷……这是顾庭轩不敢想象的后果。
医生看着电脑上导入的患者资料,26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苦口婆心道:
“你也是个懂事的大人了,不要随心所欲,身体最重要。门诊下班了好多检查做不了,你明天门诊时间过来开单子,把相关的检查都做一遍。我现在给你开点安定镇静的药,睡前半粒不要吃多,后面再听门诊医生的说法。”
苏夕颜连忙应好,挨打立正。
踏出了急诊室,顾庭轩一手拿药单去药房拿药,一手扯着苏夕颜,面若冰霜。
平日里他的眼角眉梢都是带着笑的。
突然笑容撤离,面容冰冷得像变了一个人,苏夕颜还真看不太惯。
“庭轩哥哥,药钱多少,我转给你哈。”
顾庭轩又自然地用他的账户给她支付医药费。
苏夕颜是真不想欠他的。
把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手中扯出来,重获自由,带了点讨好地重启那个亲昵撒娇的称呼。
当初受伤了有雏鸟情节,起初也是黏着顾庭轩叫“庭轩哥哥”的,后来听护士们闲聊感叹他帅得像明星,在网络上搜了他的名字,果真是娱乐圈里的人。
不火,微博上也有几十万粉丝,是她够不到的那种人。
苏夕颜自知自己平凡阴暗跨越不了鸿沟,放弃了接近光获得光的想法,从此以后客套有礼地叫“顾先生”。
“是钱的事吗?”
顾庭轩冷声反问。
温柔如水的人生起气来,带给旁人的压迫感更如泰山压顶。
苏夕颜紧张得吞咽口水:
“不、不是……我以后再也不私自停药了,会好好吃药好好听医生的话。”
保证完了之后,顾庭轩幅度轻微地点了点头。
有点不对。
她生病治疗的事,为什么要跟他做保证啊?
他是她的谁啊……凭什么私自地散发没有社交距离的关心……
若是她因此一步步不能回头,怎么办呢?
苏夕颜一时百感交集,又是懊恼自己干嘛像小学生一样板板正正地保证认错,又对顾庭轩生出了一股无名邪火。
老好人是吧,中央空调是吧,什么仇什么怨,要害她深陷没有结果的人。
“嗯,我们准备回家。”
——是送她回家的意思。
顾庭轩训人点到为止,不会再说更进一步的重话。
苏夕颜报了个地址。
不是陈家。
是她研究生毕业后租下来的一居室,打扫得窗明几净,白天拉开窗帘后,满室阳光。
陈年恩提几次让她回家住,她就拒绝几次。
陈年恩工作忙,她在家免不了和叶雨佳大眼瞪小眼。叶雨佳脾气火爆直肠子,苏夕颜极其敏感柔软,她能一直讨好包容叶雨佳,时日久了,心头还是累积下来无数细细密密的伤口。
在能力范围内,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尤其是那年晕倒被诊断出有相关的心理障碍,她把病历藏起来瞒着所有人,医嘱倒听进去了,要少受冲突刺激,保持心态平和。
“等会儿我送你。”
顾庭轩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带她上车,而是拿着手机导航往某个方向走去。
“你去哪儿?”
“你马上就知道啦。”
顾庭轩是南方人,为了更好地诠释作品,苦练普通话,偶尔极度放松的时候,还是会露出一点点软糯的尾音。
好比小狐妖露出小尾巴。
苏夕颜愣了一两秒后快步跟上。
也没有走很远,顾庭轩跟着导航的指示走进街角的一家24小时药店,轻声询问店员哪款烫伤膏效果最好,然后付款买单。
“你被烫伤了?”
苏夕颜有时候聪明,有时候迷糊得很。
顾庭轩手脚麻利地拆开烫伤膏的包装盒,挤出细密厚重的乳白色膏体,往苏夕颜手上糊,无语至极:
“苏线啊,你傻乎乎的怎么当律师?是你被烫伤了!”
刚看到苏夕颜时,便注意到了她的左手手背有一圈不同寻常的红色。后面在会议室又多观察了好久,基本上能确定这个小迷糊精是被热水热汤什么的烫到,多半忙着工作没及时处理。
他下手极致温柔,怕给苏夕颜的手造成二次伤害,一沾即走,一点一点富有耐心地将膏体推开,指尖使轻若鸿毛的力道按摩,促进吸收。
两个小时前,叶雨佳发飙,苏夕颜觉得手脚放哪儿都不自在,盛了碗老鸭汤劝慰。
叶雨佳刚给陈年恩打了一连串的电话,皆是无人接通,正在气头上呢,看趴在陈老爷子脚边的边牧都不顺眼。
苏夕颜等于是送上来的出气筒。
一股怒气顶在胸口,叶雨佳想也不想地推开汤碗,继续发泄着不满:
“需要你在这里劝我吗?你算什么啊你?”
她心直口快,脾气大大咧咧,想说什么东西也不过脑子,只顾着一时嘴快,也没想使多大力,一时劲儿没收住,汤碗飞了出去。
白瓷小碗清脆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汤汁从苏夕颜的手上掠过,少女娇嫩的肌肤很快通红一片。
叶雨佳话说完就后悔了,碍于养母的身份,拉不下脸对苏夕颜道歉。
当初陈年恩擅作主张就以他们夫妻的名义收养了个女儿,叶雨佳没少因为这事吵过闹过,后来夫妻两人有什么矛盾,叶雨佳就喜欢拿这件事来佐证陈年恩对她的不尊重。
落在苏夕颜耳朵里,难免不让她多心,何况她从小到大就比别的孩子敏感细腻些。
苏夕颜弯腰蹲下去拾瓷碗的碎片,没留神,让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指尖。
她是想借机憋住快涌现出来的泪珠,不能哭,叶雨佳嘴上不满却还是把她从一个小豆丁养成了个大姑娘,不能在众人面前显得好像是叶雨佳欺负了她。
沁出鲜红血珠的手指也要攥起来,藏在手心,旁人看见了,会觉得是卖惨。
陈老爷子看不过眼,知道陈家长媳的暴脾气几十年如一日,叹气道:
“你跟孩子发什么脾气?年恩回来任你打任你骂就是了。夕颜,你别往心里去,你是我们陈家的自家孩子。”
“自家孩子”,当然是跟外人,才会一遍遍强调——或者提醒“把你当自己孩子看”这种话。
苏夕颜笑着应着,说没事,眼泪几乎全压下去了,马不停蹄地跑到律所连轴转加班对她来说都算是解脱了。
说来很奇怪,晚上那会儿被叶雨佳烫到的时候,苏夕颜没觉得很难受,大晚上被应唯催着加班像狗一样累得团团转的时候,也忽视掉了烫伤。
偏偏此时,漆黑一片的天空下,被顾庭轩关心,被一个人犹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呵护时,苏夕颜手背突然开始火辣辣得疼。
还很想哭。
就像小孩子在外头受了伤受了委屈,有什么心酸难过当时还能憋得住,一回家被爸妈关心顿时绷不住泪如雨下。
对,顾庭轩也不是第一次对她那么温柔,那次晕倒摔伤,顾庭轩与她萍水相逢素不相识,把她送去医院之后,还忙前忙后给她缴费拿药,根据护士的叮嘱一天三次给她伤口消毒。
不过,顾庭轩就是这样的圣父,碰到的不是她苏夕颜,换了别的陈夕颜李夕颜,他都会无差别释放善意。
好难过啊,为她在顾庭轩心中不是特殊和唯一而难过。
上好了药,顾庭轩敏锐得发现她手上还有个小口子:
“怎么搞的,手指也划伤了,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顾庭轩转身要折返药店,苏夕颜扯住了他的衣角。
“别去。”
眼底有薄薄的一层泪光,声音意外得带有一丝哀求:
“真别去。”
顾庭轩不明所以,既然苏夕颜这么说了,再加上那道划伤确实不大,不去管它也不会有大碍,顾庭轩止住了脚步。
不应该这样的。
今天晚上她不应该让封印很久的脆弱逃逸一丝出来。
所有的封印都快被顾庭轩的温柔消解。
她可以预料得到,顾庭轩买了创可贴后,定会行举手之劳很有绅士风度地替她把创可贴缠上。
那么,她的一切伪装,都将会毁于这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会发疯,会像中邪一般跟顾庭轩表达心意,说顾庭轩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对你一见钟情喜欢了好多年。
然后顺理成章地被顾大明星拉黑删除一条龙,从此归于人海无处寻觅。
现在这样就很好,能看顾庭轩的私人朋友圈,看他分享更进一步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足。
小姑娘眼睛亮亮的,哭了吗?
还是说工作太辛苦,老板太气人。
顾庭轩同样是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初入职场该吃的苦糟的罪一样没落下,下意识地把苏夕颜周身弥漫着的难过归结为工作。
上完了药,拧好药膏盖子,把软管塞到苏夕颜的公文包里:
“这个店员讲了,一天两次,涂到褪红为止。”
“嗯。”苏夕颜低头,声音沉闷。
“哎,我感觉你根本不会按时上药。”顾庭轩无奈。
在苏夕颜胆怯地张望着他的朋友圈,试图了解他的生活时,他也充满好奇地观察着苏夕颜的世界。知道小姑娘读书很拼命,忙论文时在自习室学到整栋大楼落下门锁,也留心了她的校名搜索过她的成绩,她在国内排名非常考前的政法类院校,年年都拿一等奖学金。
这样努力面对人生的人,对待工作一定也是拼尽全力。
“哦。”
苏夕颜又在整理着情绪,没有能量给予顾庭轩更多的回应。
“除了嗯嗯嗯就是哦哦哦,苏线你真过分啊。”
顾庭轩嘟囔抱怨着。
苏夕颜今天穿的衣服是一套很职场风的真丝连衣裙,纯黑,大气干练。偏偏在袖口处有一圈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针脚细密,平添了俏皮。
看得顾庭轩忍不住捏住蕾丝花边,牵引着苏夕颜回停车点:
“走吧,我们回家。”
用的不是“我送你回家”,而是“我们回家”。
这样听起来,那个被苏夕颜当作最隐秘的住所的地方,人数大于等于二,好像真的有了家的意义和色彩。
简单一句话,苏夕颜被可望不可及的幸福泡影戳中心窝,换在以前肯定是要坚持打车回家的,眼下飘飘忽忽浮上云端,无力拒绝。
她现在就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想再伸手触摸一下光亮,哪怕是转瞬即逝的。
就放纵沉沦这一次,上天会原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