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二)

    第二章

    夜里又下起了雪,屋子里冷的像冰窖一样,赵夫人将季希观额上已经快蒸干了的布巾重新换了一

    个。

    季希观嘴皮干的起裂,人已经烧糊涂了,嘴里迷迷糊糊的开时说起了胡话,一会儿喊“阿娘”,一会喊“傕哥哥,快跑!”一会又喊“疼!”,一会儿拳打脚踢将被子踢掉。

    李傕坐在床旁,小心翼翼的将季希观露在外面的胳膊收了进去,将被子盖好,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的问道:“阿娘,越来越烫了。”

    赵夫人重新换了一盆水:“傕儿你去后院找找,有没有干柴,待会儿生火用,我来给阿观擦擦身子。”

    李傕担忧的看着季希观,心里期盼着:“阿观,你可千万别有事啊!”

    长廊后面是一个别院,年久失修,未曾有人打理,枯树荒草满园,李傕借着雪光,找到了他和季希观经常走的那条小路,匆匆在后院里翻了一捆柴,可是柴都被雪打湿了,很难点着,李傕左思右想,从衣橱里翻出一件衣服,堆在屋角。

    火石相触“嚓”的一声,小小的火苗跳跃着,风从裂掉的窗子里钻进来,把火苗吹的左摇右晃,李傕用手拢着,往衣服上移过去,还未点着衣物,那不断晃动的火苗又灭了。

    李傕又连擦了好几下火石,都没有点着,他着急了,身后水声潺潺,是阿娘重新换了布巾。

    李傕稳住心神,深深呼了一口气。

    重新引火,双手相触,“嚓”微弱的火苗在李傕手中燃了起来,他也不敢乱动,小心的将火光移到衣物上方。

    丝绸衣物一接触到火。

    一团一团的着了。

    这是李傕唯一合身的宫服,无论是去太学上课,还是觐见齐国国王,都会穿着这件衣服,他十分珍爱,每次下学,都会小心翼翼的收起来,这是他生活在齐国唯一的尊严,如今,却变成了在黑暗里照亮他的一团火。

    李傕看着火苗不断蔓延,莫过腰身,莫过肩袖,莫过胸口的暗纹。

    他在心里暗道:不需要了,以后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都不需要了!

    李傕将湿了的柴火快速的烤干,才扔进火里,火势渐大的时候,屋子里才慢慢的暖和了起来。

    他还未走到床旁,看到阿娘一把给季希观盖上了被子。

    “阿观如何了?”

    阿娘眼里有震惊,她盯着季希观看了好一会,这才回过头来对李傕说道:“傕儿,阿观他……他……”

    李傕着急了:“阿娘,阿观如何了?”

    赵夫人坐在床边,仔细的盯着季希观,因为长期吃不饱饭的原因。季希观比同龄人更显的瘦小,脸上常年带着一种病态的白。

    此刻,他受了伤,发髻散了,赵夫人将他汗湿的头发,轻轻拢在枕上。

    怜惜的叹了一口气:“你们两个,都是可怜的孩子。”

    李傕一愣,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到床边,轻拍季希观的脸颊,发现他满脸是汗:“阿观!阿观!”

    又回头问:“阿娘,阿观……阿观他……”

    赵夫人拍了拍李傕的肩头:”别怕,这孩子命硬,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可是那阿观为何脸上都是汗”

    “刚刚吃了徐夫子差人送过来的药,发了汗,一会就好了。”

    想不到这件事还是被夫子知道了,药是乘着夜深,从院墙外面扔进来,这是他们传递东西的方式。

    李傕拿了布巾,在水里淘了淘,随手就要掀开被子,给季希观擦身上的汗。

    被赵夫人厉声阻止。

    李傕疑惑,回头看阿母。

    赵夫人犹豫了一瞬,抿了抿嘴,这才笑着对李傕说:“折腾了半夜,你也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说着,撕心裂肺的咳嗽了一瞬。

    “阿母!”

    “没事,只要过了今晚,过了今晚一切便都好了,阿母这病,只要回到了秦国,一切便都好了。”

    李傕点了点头,看着母亲将季希观的被角掖好好。

    李傕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阿母随儿臣在齐国五年,受了太多苦了,是儿臣无能!”

    赵夫人怜爱的摸着李傕的头发,想起初次来到齐国,那时,他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知道他来齐国是为了什么,每次受了委屈,谁也不告诉,

    只有在晚间休寝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身上被人打的青一块紫一块。

    他以前是多爱笑的一个孩子啊,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沉默寡言了呢?

    …………

    即使他们在这里生活了五年,可是却没有什么东西,赵夫人将行囊简单的收拾了一下。

    柴火烧光了,屋里的温度渐渐的冷了下来。

    季希观身上裹了被子,被李傕抱在怀里。

    他退了热,就着李傕的手喝了一大碗水:“傕哥哥,我热!”

    李傕:“阿观别动,吃了药,发发汗好的快。”

    “可是我已经发了好几个时辰的汗了。”

    赵夫人看着李傕侧过头,用下巴挨着季希观的额头测了测温度,她叹了口气,只在心里想着,日后,等傕儿知道了真相,也希望以后的他们,能像今天一般。

    李傕背了季希观,他三个一行人从后园绕开,还未出了后门,便听到“轰“的一声巨响。

    那间住了五年的茅草屋,最终没有挺过这个冬季,被积雪压塌了。

    李傕背着季希观跑了起来:“不好,守卫马上来了,我们快走。”

    季希观趴在李傕背上,回头看去,门口涌进十几个手持火把的士兵,晃动的火光将不断翻飞的积雪,照成了金色。

    后巷夜深人静,只有李傕和赵夫人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转了一个弯,后巷的尽头有一个挂了幡子的酒肆,门口停了一架马车。

    徐夫子站在雪地里焦急的等着,看到他们三个人过来,急忙从李傕手里接过季希观。

    “夫子!”

    “闲话休说,先上车。”

    一行人过了几条街巷,马车本来已经奔到了官道上,却突然加速,他们还是与齐国的军对相遇了。

    李傕正疑惑,听外间赶马的车夫喊道:“大事不好,后面有追兵!”

    李傕掀帘跨上车辕往后一看,果见一队人马紧追在后。

    “照看好阿观和你母亲。”徐夫子一把将李傕塞回车内:“转向,往左边跑,快!”

    马夫看情况似乎不对,问道:“你不是说你们是齐国的贵宾吗?为何会遭受齐国军队的追捕?”

    徐夫子:“少废话!想活命救快跑!”

    话语未落,一片箭羽声传来。

    马夫大叫一声“老天爷”手里的鞭子快速在马屁股上甩了几下,马儿快速的跑了起来。

    官道往左不足百里,是黄河,那是齐晋的国界,那里有归属晋国管辖的官渡——新津关

    几人匆匆下了马车,马夫求之不得,得了路筹,甩着鞭子又往官道上跑去。

    果然见那队人马又追了过去。

    “快,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渡口上只挂了一盏小灯,在雪中摇摇晃晃,渡口停了几辆小船,值守的伍长不知去了哪里。

    徐夫子解下一艘有屋篷的船:“快!快上去!”

    岸上马蹄纷踏,看来是那些将士知道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匆匆赶来。

    “将船掉头,不然一律乱箭射死!”

    好在徐夫子各国游离多年,经验丰富,一听到对面将士的喊话:“快!你们三个,都躲到船底去!”

    李傕让母亲和季希观趴在船底,并将几块木板盖了上去。

    匆匆折返,和徐夫子一起拼了命的划起船来。

    如雨的簇箭就在这个时候飞了过来,李傕将手里的船桨抡成了墙一般的圆圈,将一片箭簇挡在了船外。

    水流湍急,小船像波涛中的浮叶一般,晃动不停,他们站也站不稳。

    徐夫子道:“公子,信鸽我子时已经放飞了,等我们过了黄河,到了晋国界内,就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季希观和赵夫人趴在船底,根本救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只听到“棒棒棒”有东西落在甲板上的声音。

    一下接着一下。

    渡船突然停了,似乎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季希观以为是他们已经远离了渡口,安全了。

    忽听李傕在外头喊道:“夫子!追兵!追兵追上来了。”

    随即便听到铁钩钩在船舷上的声音。

    赵夫人吓得哆嗦,季希观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听见赵夫人轻声呢喃道:“老天爷,你为何这般不公,我的傕儿,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苦了,你为何还不放过他。”

    李傕用船桨快速的挑起挂在弦上的铁钩,奈何去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嘭”两船相触,溅起的水花迎面扑来,李傕被晃的一个趔趄,他扶着船舱的一堆麻绳站了起来,已经看到有士兵踩着绳子,跳上了甲板,又被徐夫子一把

    推到了河里。

    李傕伸手将脚边的船桨拿了起来,照着对面船上的士兵就是一浆。

    距离太远,那士兵往后一个闪身,又躲了开去。

    这个将士是追捕行动的领队:“太子傕,我齐国以上宾之礼待你,为何要违背两国盟约,还要半夜逃窜止此,此乃乎大国王侯风范乎?”

    徐夫子一听,气的破口大骂:“尔等狼子野心,将我秦国太子扣押在齐国是何居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白白召的人恶心。”

    那将士手往前一挥,又有两个士兵跨过绳索:“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船是新津关渡口的客船,载不了几个士兵,那将士对着岸边喊话:“秦国太子傕不顾两国邦交,公然违抗王命,没有诏书,妄图私自归秦,杀我齐国将士,谨遵王命杀无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放箭!”

    一声令下,火箭如雨,扑天而来。

    李傕一边要防御火箭,一边要抵御船上过来的士兵,已经是应接不暇。

    眼看船篷已经劈里啪啦的着了起来。

    他躲过将士的一刀,一船桨挥在那将士的腿上,将士疼的一声大喊,后退两步,又要举刀往前砍,李傕心里着急,卯足了力气,船桨在头顶一转,将将士手里的长刀打落,紧接着又翻手一拍,将那将士拍到河里。

    暗夜无边,耳旁尽是湍急的黄河水声,与自己急促的呼吸,被冷风吹着,他张大嘴巴呼吸,胸口传来阵阵的刺痛。

    “阿观!阿娘!快出来!”李傕无心顾他,火要将船篷烧塌了。

    漫天的火箭划破暗夜,穿过雪花,一片又一片的向着他扑来,徐夫子将李傕扯到身后,一脚跺起一块木板挡在两人身前。

    没有方向的小船在水上左摇右晃,赵夫人搀着季希观登上甲板。看见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躺倒了好几个齐国士兵。

    齐王这是下了死令啊!今夜逃也是死,被抓也是死!

    李傕仰头望着天空,他不想在过那样的生活了,被困在牢笼的生活了。

    他转头对着赵夫人和季希观说:“我只希望你们活着。”

    徐夫子心领神会,看了李傕一眼,李傕点了点头,徐夫子将挡箭的那块木板递给季希观:“跳!”

    季希观未及反应,便被急速奔涌的河水推着往前,他喝了一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又紧紧的抓住木板,波涛起伏的浪潮里,他看到又一片火箭,密密麻麻的朝着那早已烧的面目全非的客船上盖去。

    他声嘶力竭喊道:“傕哥哥!徐夫子!”

    他不顾肩头的疼痛,拼了命的往前划水,河水拍打着他周遭,他冷的一个哆嗦,又被浪潮带出去好远。

    他只想活着,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这么难!

    水向前奔涌着,她的身体也随着水流的波动上下颠簸,肩上的伤口起初还能感觉到疼,现在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他四下望去,满眼的黑暗,他水性好,想起幼时被推进池塘,无人来救他,他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岸上是燕王的长子,他的兄长,也是推他下去的人,他插着腰,哈哈大笑,看着他在水里扑腾。

    又想起自己被选为质子,送往齐国,他母妃早逝,只有幼弟相依为命,看着他要远赴齐国,拉着她的手,哭着恳求他不要走。

    又想起头一次见到李傕,那是草长莺飞的季春,三国来齐的质子立在齐国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沉闷庄严的礼乐绕梁不绝,在一声声宣读的诏书里,他们代表自己的国家行国礼,以表诚意。

    国礼结束,他往外走的时候,却被齐胜故意伸出来的脚绊倒,他忍着疼痛与哭意,想要爬起来的时候。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你没事吧!”

    季希观抬头看去,他面前站了一个着了宫服的少年,他抿着嘴,看着趴在地上的季希观:“我是秦国公子傕!”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名字,可为何……为何,现在连对他最好的人,也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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