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一)

    第一章

    建业十六年,冬。

    大雪连下了五日,待到午时才渐渐停歇,季希观筒着手站在檐下,望着屋顶上的积雪。

    茅草铺就的屋顶上盖了四寸来厚的雪,如果不及时清理,这破败的茅屋可能会被厚厚的积雪压塌。

    雪停了,风却起来了,呼呼的西风带着还未飘落的雪,一阵一阵的往脸上吹。

    右厢房的廊架被吹的“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季希观也顾不得冷,从门后拿了一个长长的门闩,顶在廊檐上。

    右厢房久未有人居住,早已破败不堪,可经不住这么大的风吹,季希观猫着腰,将放在屋角下的一包衣服小心翼翼的抱出来。

    还未走出廊下,那包衣服便在季希观怀里动了起来。

    他两步并作三步,跑到院子里,将衣服放在院中展开,衣服中呜咽着,钻出一只雏狗,那幼犬遍体苍灰,眼睛还未睁开,一被放在地上,凑着鼻子嗅个不停。

    季希观看他可怜,将手凑了上去,幼犬触到温热,先是吓得呜咽一声后退几步,感觉不到危险后又嗅着靠了上去,试探讨好着舔了起来。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面饼,撕下一小块,递了过去。

    幼犬闻到食物的香味,一口吞进嘴巴里,咀嚼起来,奈何面饼太硬,它左右晃动着脑袋,拼尽力气,仍是难以吞下。

    季希观苦笑着,正想去屋子里拿些水来,将面饼泡软给这幼犬吃。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季希观嘴里嘀咕:“这风可真大呀,别把屋子吹倒了。”

    刚一转身,看见门前站着一个衣衫破败,瘦高的少年。季希观眼里的担忧一下子消失不见,喜悦渐渐漫了满面,他直起腰身,惊喜的喊了:“傕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李傕转身将门合上,边走边拍着肩头的积雪,看到幼犬伏在雪地上吃东西,他跑到季希观面前:“阿观,给你看个好东西。”

    季希观凑近去看,便见李傕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水囊。

    季希观疑惑:“这是?”

    李傕高兴的晃了晃水囊:“牛乳,这里全是,有了牛乳,这幼犬便能活。”

    季希观笑着重重点头:“嗯,那我们快去给它吃吧。”

    李傕将手中的水囊递给季希观:“阿观,你先拿着,我有事先要告诉阿母。”

    季希观恍然,忽的便想起李傕此次出去是作什么的。

    他担忧的问李傕:“傕哥哥……你……”

    李傕看着小小的季希观皱紧了眉头,他不忍让他担忧,将他头顶的雪轻轻的扫了去,拍了拍他的肩头:“别怕,事情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糟。”

    季希观抱着水囊,呆呆的站在原地,想着册封的诏书前日已从秦国快马送到齐国,这几日明显感觉到了齐王对李傕的态度有了大转变,他一时琢磨不透,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只看着李傕走向屋子。

    他比五年前高了许多,可是仍旧穿着五年前的衣物,衣衫短了又短,是他阿母一遍又一遍的用自己的旧衣衔接,可是还是赶不上他长高的速度,未被遮盖的脚踝,在风雪中冻的通红。

    季希观有些难过,他抱紧了怀里的牛皮水囊,那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想必是他怕牛乳冷掉,一路抱在怀里跑回来的吧。

    屋内传来赵夫人的咳嗽声,隐约听到她在说些什么,还未说完,又撕心裂肺的咳嗽起来。

    季希观蹲在地上,摸了摸幼犬,心里怜惜无比:“这么冷的天,你还这么小,能活得下来吗?”抿嘴思考一瞬:“或许,应该能的吧,就连我和李傕都在这虎穴龙潭里活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行呢?”

    他抱着牛皮水囊在雪地里等着,过了须臾,果见李傕从屋子里出来了。

    季希观走上前去:“赵夫人她……”

    李傕眼里也有担忧:“阿母这是心病。”

    赵夫人感染风寒已经月余,李傕为找医官来给阿母看病,没少受齐胜的窝囊气,加上最近寒九天气,大雪日日不停,他们讨不来取暖的碳火,这几日病情愈发严重起来,季希观知道这是李傕在宽慰他,他心里难过,面上不显,转而问道:“傕哥哥,你有没有见到徐夫子?”

    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最后可以逃离齐国的希望。

    李傕神情一凛,四下一顾,手束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季希观自知失言,神色紧张,捏紧了手里的水囊,也左右环顾起来。

    李傕看四下无人,才凑到季希观的耳边说道:“我见过徐夫子了,可是安溪君和齐胜都在,我没能和徐夫子说上话,只在太学的假山后面拿到了信。”

    “有信?”

    李傕点了点头,将信递给季希观看,寥寥几语,写在一块不规则的粗布上,显然是从衣衫上匆忙撕下来的。

    上书:明日寅丑正交,后巷酒肆。

    季希观看完,一把攥紧手里的粗布,抬头看着李傕。

    李傕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

    又从季希观手里接过信件,扔到火里。

    幼犬吃饱了牛乳,在季希观怀里睡着了,李傕抚摸着幼犬的头,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傕哥哥,你别担心,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李傕皱着的眉头舒展开,对着季希观笑了笑:“嗯,会成功的,过了明天一切都会慢慢变好,阿观,等过了明天,我们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可他们谁也不会知道,他们所期待的明天,到底是怎样的明天。

    季希观也笑了,他把怀里呜咽着转醒的幼犬递给李傕:“会的,一定会的,你看,我们救它的时候,还没有巴掌大的,当初我们都以为它活不了,现在不也好好的,有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和它一样,都是被抛弃、被厌弃的,在艰苦的环境里艰难的活着,可是那又怎们样呢,只要我们能活着,就会有希望,一切都会变好的不是嘛?只要能活着!”

    “哈!”李傕笑着点头:“阿观这是变着法子说我们是小狗呢!”

    “才不是,我是说,我们要和它一样坚强的活着,无论多难,这样……”

    语音未落,木门“哐”的一声被一脚踢开。

    李傕怀里的小狗吓得直往他腋下钻。

    “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哈哈哈,本公子今日算是涨见识了,头一回见了穿衣服的畜生!”齐胜带了一个小厮站在门口。

    季希观最看不惯齐胜了,厉声质问道:“公子胜,你来这里作什么?”

    齐胜幽幽走下石阶:“作什么?公子傕才思敏捷,文书具通,就连我齐国的大儒安溪君都屡屡称赞,今日在太学,安溪君不是说了吗?让我多向公子傕学习,本公子自然是来向公子傕请教功课。”说完,抿着嘴讥笑:

    “噢,是本公子失言了,现在不应该叫公子傕,应尊称你一声‘太子傕’,哈哈哈,是也不是啊?太子傕?不过啊,只是本公子不知道,这太子之位,你还有没有命来坐。”

    秦国现在危如累卵,李傕的父亲将将去世,消息不胫而走,已经纷纷传至各国,各国摩肩擦掌,打算攻打秦国,攻占土地,都要来分一杯羹。秦国群龙无首,太后专权,而此刻,一封册封李傕为太子的诏书,前日抵达齐国,李傕自八岁在齐为质,这五年来,秦国对李傕的生死从不过问,只有他和母亲还有季希观在这冰冷的西苑相依为命,如今,形势逆转,秦国陷入危机,第一个被抛出去的确是李傕,这无疑将他架在了火上,成为众矢之的,如果各国攻秦,那第一个死在铁蹄下的便是李傕了。

    齐胜司马昭之心,定是落井下石,来羞辱李傕的,季希观上前便要斥责,李傕身子一侧,挡在季希观面前:“公子胜,你别欺人太盛!”

    齐胜一摆衣袖,往季希观身上瞧了一眼,又盯李傕:“我怎敢欺侮秦国的太子殿下,我方才都说了,我是来请教太子功课的。”一转身,指了指门口的那个小厮:“哦,对了,顺便来送你们晚间的饭食。”

    那小厮机警,拿着食盒小步走到院中,双手递与齐胜。

    齐胜掀开食盒盖,啧啧称赞:“当了太子就是不一样,你看看,饭食都比以前好了。”说着,手往前一伸,将食盒递了过去。

    李傕看了齐胜手里的食盒一眼,抬眼盯着齐胜。

    齐胜左右扭了扭脖子:“怎么?怕了?放心,没下毒,你如今贵为秦国太子,地位尊贵,可是我们齐国的贵宾,我等应以国礼待之,怎敢在你的饭食下毒?”

    李傕不为所动,目不转睛的盯着齐胜。

    齐胜也回看着李傕,须臾,哂笑一声:“李傕啊,李傕,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他用另外一只手想去拍李傕的脸,被李傕躲开了,他不以为意,将手放在李傕面前,狠狠的攥起来,咬牙切齿道:“本公子最讨厌你这副傲视一切的嘴脸,分明你就是最低贱的杂种,最恶心的两姓之子,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公子面前趾高气扬,展示你那卑贱的不值一提的傲骨!”

    季希观知道李傕在意什么,很显然,齐胜也知道,所以才能一针见血,直击李傕的痛楚,这九年来,齐胜总是用这件事侮辱李傕,李傕没少在这个事情上吃苦头。

    果不其然,李傕挥起拳头:“我不是两姓之子!”

    “住手!傕儿不得无礼!”

    李傕紧紧的攥着拳头,如果不是阿母的一声劝阻,这一拳铁定已经挥在了齐胜的脸上。

    齐胜见李傕分神的瞬间,一把扯住李傕怀中幼犬的耳朵,不顾它的挣扎将它提了起来。

    “齐胜!”季希观和李傕同时大喊一声。

    齐胜提着幼犬左右一转:“急什么!本公子不过是看这幼犬可爱,才拿出来赏玩一番。”

    看李傕和季希观着急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说你这小东西,怎么如此倒霉,跟谁不好,偏偏跟了一个连自己也吃不饱的主人。”

    他将幼犬往地上一丢,半蹲下来,将食盒里的饭食,一盘一盘拿出来,撒在了地上:“喏,你今日运气好,这顿饭,便算我可怜你的。”

    幼犬闻到荤腥,凑到饭食上面舔了起来。

    齐胜撩起衣摆,一脚将那幼犬踢开,那幼犬眼睛都还没有睁开,哪里经得住齐胜这一脚,一声呜咽都没有,后脚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本公子突然想起来,这是齐王特意吩咐要给秦国的太子准备的晚饭,不是给你这个小畜生吃的。”

    季希观大喝一声,要去查看,齐胜向小厮使了一个眼色,小厮一个箭步上前,将半蹲的季希观一把提起来,扭着胳膊,往前一推,控制起来。

    李傕看季希观被欺辱,冲上前去,一把揪住齐胜的衣襟:“齐胜!”

    齐胜半眯着眼睛,蔑视李傕:“果真是当了太子就不一样了,现在居然敢直呼本公子名讳,李傕,你可别忘了你正真的身份。”

    “要怎么做才肯放了公子观,放过我们。”

    “哈哈哈哈,好说。”齐胜一把推开李傕的双手,指着地上的饭食:“这是齐王特意为你准备的,本公子想,你总不会抚了我们大王的好意吧。”

    李傕咬牙看着齐胜:“你会后悔的。”

    齐声看着李傕眼里的悲愤,化成一些他看不懂的东西,渐渐溢满,又似要喷涌而出,将他淹没,齐声浑身一冷,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种让他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后退一步,目光往后一看:“李……李傕吃了这些御赐之物,我不仅放了季希观,给你过冬用的木炭,还会请医官来为你母亲医治风寒。”

    你一身傲骨又如何?如今不也像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在本公子脚下。

    李傕将要去捡地上的饭食,齐胜一狠心,往前两步,一脚踩在满是积雪污泥的饭粒上:“啊呀,这下雪天真是太滑了,本公子差点被绊倒。”

    饭食已被齐声踩成泥浆,他捏着衣袖,笑眯眯的看着李傕。

    李傕也抬头看他,四目相对,齐胜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傕继续吃。

    季希观眼睁睁看着李傕将污脏的饭食塞进嘴里咀嚼起来。他想挣脱小厮的指控,奈何他瘦小年弱,根本无法挣脱。

    想起这五年来的种种,季希观大喊一声:“齐胜,我和你势不两立!”

    齐胜仿佛听到这世间最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他转身将季希观脚下的幼犬一脚踢开,凑到季希观耳旁低语:“有句话你说对了,你和李傕,就是条被人抛弃一无是处的狗,你和他,永远都不是我的对手,我杀死你们,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说着推了季希观一把,对着屋前的赵夫人行礼:“赵夫人,鄙人不才,在太学做的文章被夫子屡屡点批,公子傕才思敏捷,大受夫子赏识,本公子这才到贵地叨扰,本来是想请教公子傕如何做学问的,如今看来,时机不对,日后再来拜访。”

    赵夫人对着齐胜点头:“是公子胜太过自谦了。”

    齐胜上下打量了一下赵夫人,走到李傕面前,只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李傕,人人都说你长得俊,今日一看,我便知道缘由了,你母亲赵夫人虽在病中,但风韵犹存啊,我院中有个饲马的马夫,前几日刚死了夫人,不如让赵夫人当个续弦?反正你已经有两个父亲,不在乎再多一个,也不必受这颠沛流离之苦,何乐而不为?当然啦,我也可以添一个忠实的马奴……”

    话语未必,便被李傕一拳掀翻在地。

    李傕一句话都不想和齐胜说,一脚踩在他的腿上,在齐胜的脸上又是几拳。

    齐胜根本就没有想到李傕会打他,吓得都没声了。

    还是那小厮看见,才大喊:“要死了!要死了,秦国太子在打公子胜,快来人呐!快来人呐!”

    几声吆喝,门外两个守卫跑了进来,这才将李傕和齐胜拉开。

    齐胜捂着脸,摸到一顾粘腻,展开手一看,竟是被打的出了血。

    他破了声,指着李傕大喊:“李傕,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打本公子!”说着,左右一招手,示意两个侍卫上前拿住李傕。

    李傕左右胳膊被架住,无法动弹,齐胜气的胸脯起伏,二话不说,对着李傕的脸就是一拳。

    李傕被打的偏过头去,他舔了舔上额,尝到了一股腥甜。

    “李傕!你居然敢打我,我让你死!”齐胜一手扯住广袖,一把拔出侍卫腰侧的长刀,便要朝着李傕胸口砍去。

    李傕眼看着长刀劈破冷风,猎猎的向他砍来。

    他怒目而视,恶狠狠的盯着齐声。

    忽然,一个温热的身躯,挡在了他的面前。

    李傕眼睛一闪,听到皮肉撕裂的声音,以及一句低声的:“我不许你伤害我的傕哥哥!”

    李傕大喊:“阿观!”

    他挣扎不开,只是静静的盯着面前的人:“齐胜!”

    齐声被他盯得汗毛倒竖,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地:”不管我事,是他自己冲上来的 ,我要砍的又不是他……”

    看着李傕的眼神,他支支吾吾到:“你……你看我干什么,都说了,是他自己冲上来了,你……你敢打我,你……你给我等着,我去告诉我父王!”

    说着,带着小厮和侍卫转身跑了。

    李傕赶忙去扶雪地上的季希观,他已经疼眉头紧皱,双目紧闭,李傕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查看他的伤势。

    灰白的破布麻衣被鲜血染红了大半,他将被刀劈破的衣服小心的拉起来,肩头上赫然一天四寸来长的伤口,皮肉翻卷,正往外冒着血。

    李傕背了季希观就往屋子里冲。

    赵夫人喘着气,扶着季希观趴在榻上。

    血呼呼的还在往外冒,李傕拿了干净的布巾,一把摁在伤口处,还未过多久,李傕手里炫白的布巾,被染成了红色。

    “不行!这样根本止不住血的,阿娘,你照料一下阿观,我去外面找点止血的药来!”

    “你去哪里找?”

    李傕边往外头跑,边说道:“天无绝人之路!”

    大约过了半个一刻钟,李傕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跑进来:“阿娘,阿观怎么样了?”

    “中途醒来过一次,喝了点水,现在又睡着了。”

    李傕将止血的草药递给赵夫人:“阿娘,你帮我把这些草药捣碎。”

    赵夫人看着李傕脸上的青紫,她帮李傕拍了拍身上的土:“傕儿,这药……”

    “阿娘,你别管了,救阿观重要!”说着,轻轻拍了拍季希观的脸:“阿观,阿观。”

    季希观幽幽转醒,看到李傕:“傕哥哥,你去哪里了,刚才没有看到你。”

    李傕:“我去找药了,阿观,马上就好,一会儿就不疼了。”

    季希观嘴里支吾着,又趴在榻上睡去。

    李傕看着赵夫人将捣碎的草药敷在季希观的伤口处。

    季希观疼的呜咽,青翠的药汁混了血水,变成了青黑色,流过季希观的后背,蜿蜒向下,一直流进李傕的心里。

    他胸口“通通通”的跳着。

    很多年后的李傕回想起那一道蜿蜒的药汁,才明白,那时的他原来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惧怕。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