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原下了整整三年的连绵阴雨。
我从未觉得下雨讨厌，即便连年的灰蒙蒙让树难结甜蜜的果实。
因为我还可以捕鱼，捕猎，啃苔藓，所以我不担心我会被饿死。
但木采不一样。
他说凡人的庄稼收成不佳。
凡人不能捕猎啃苔藓吗。
他说如果凡人都去捕猎啃苔藓，我们就没东西吃了。
我是被木采捡来的，也是他告诉我，我们和凡人来自同一个地方，但那里被各族神明占据，他们和凡人一样，寸草必争，我们这些低级妖兽和凡人难于立足。
后来有个山神投身开阵，一举创世。
凡人流落到了这，木采流落到了这，我也流落到了这，只不过我倒霉了些，丢掉了过去的记忆。
木采为我取名司音，究其原因，还是在他捡到我的时候，我神志不清，但嘴里稀里糊涂念叨得就是这两个字。
我是条虺蛇，木采是只鹿蜀，一般凡人不敢招惹我们，当然我们也懒得去骚扰凡人的部族。
除了今日，凡人掷来的长矛击碎了我正为木采编织的珠串。
我怒火中烧化出蛇瞳，冲那凡人冲了过去。
眼见就能拽住那臭小子，不知何时回来的木采从后面一把抱住了我。
我气得吱哇乱叫，在木采胳膊里面张牙舞爪，他把我圈在怀里有些费劲，又见那凡人吓得失禁僵硬在那，只能伸腿冲他一踹。
“还不快滚！”
即便木采后来寻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石头给我，我也没肯跟他多说话。
直到他硬拽着我去找那凡人出气。
凡人群居而生，搭建屋棚，种植作物，集体狩猎。凡人没有獠牙，没有强壮的体魄，更不能像鸟虫那般振翅而起，也不比神明和妖兽天生灵力。
但我和木采都认为，凡人是最被天地眷顾的孩子。
他们依靠双手就能制作极其精美的陶碗，就算没有火行术法，他们也能依靠干柴稻草和松香点燃巨大的火焰。
这会，凡人群落就在牛皮搭起的棚子里堆起了数丈宽的火堆。
我跟着木采躲在附近的牛棚里面，偷偷向外张望。
“我闻到了闻到了。”我嗅出那个凡人的味道，兴奋的拽住了木采的袖子，明明我方才还嘴硬死活不愿意找那凡人算账。
木采把我从牛棚中探出的脑袋往下压：“给我藏好。”
我缩了缩脑袋，再吸吸鼻子，闻到了湿润泥土的味道。
木采在我头顶低声叹息：“为什么又下雨了。”
外面的凡人来来回回似乎很是忙碌。
“赶紧把阿七抬过来。”
“记得把蓝娘支开。”
没多大会，我们在牛棚里听到远远传来的凄厉叫声。
雨下得更大了。
那个搞坏我珠串的凡人被五花大绑挂在树桩上，被人们拖了出来。
“活该。”我看着那凡人的落魄样子，偷偷对木采说了一句。
虎皮上的高大男人站了起来，对上空举起手中木杖。
“阴雨降世，瘴气横生，谷不出，果难成，特奉贡品在上，愿上苍垂帘，予吾收成，绵延子嗣。”
“予吾收成，绵延子嗣。”凡人们纷纷跪下，垂目抱拳，口中不断重复。
“阿七！”一妇女双眼通红的从人群后面冲了出来跑向那个凡人，形貌分外狼狈。
高大男人木杖捶地，面容平静却厉喝一声：“拉住她。”
蓝娘被人们摁倒在地，挣扎无果后发出凄惨的悲鸣。
“阿七！我的孩子！”
那个叫阿七的凡人被绑在火堆中间，四周人们点燃手中火把，掷入干柴之中。
浓烟渐渐从牛皮棚中溢出，我看到了火光愈演愈烈。
蓝娘抬起埋在泥土中的脸蛋，面容扭曲，目眦尽裂：“天神呐！救救我的孩子！！！”
木采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救下阿七。
我看着脚边不知是吓得昏迷还是被烟呛晕的阿七，拍拍胸脯骄傲道：“她娘不是在求救吗？”
“人家求得是天神，不是你。”
我对木采的歧视有些不满，揉揉鼻子回道：“我日后再行修炼便成龙身，成了龙我就是天神了。”
木采比我高一头，居高临下看了我一会才说道：“那凡人招惹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他们部族祭祀的贡品，所以我拦住了你，但我没想到你会出手救他。”
我有些疑惑，踮踮脚尖冲他面前凑：“那你当初不也收留了我吗？你收留我，我救他，这不就是你说的因果循环吗？”
木采呼吸突然变得沉重，他后退两步，扭过头走掉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气了，没敢追上去，只能俯身一脚踹醒那个阿七，我既然救了他，他就得给我干活，就像我每日得给木采梳头发一样。
阿七在我这磨了半个月的玉珠。
历经半月，三尺长的珠串终于重新完工，我欣喜的捧着去寻木采。
恰逢木采捉鱼回来，他却无视那条珠链，把我拉到一边，低声道：“你记不记得阿七的娘？”
当然，蓝娘那日的悲愤我印象颇深，我看着木采点点头。
“她被祭天了。”
我急忙捂住木采的嘴，扭头去看阿七，哪想他就站在我俩身后。
阿七本就有些痴傻，听到消息仿佛被定在了那里。
“阿七。”
我拽住他的手，低声唤他。
他没有反应。
蓝娘被祭天第三日，木采去打猎没有回来。
我趴在洞口安静等着，心里却渐渐有些着急。
等了半日不见木采，阿七在我身后说了话：“我们去找他吧。”
我不认路，阿七虽然呆傻，但方向感同木采一样精准。
我们去了石子溪，木采不在。
黑叶林，也没有木采，但是有点木采的味道。
我吸吸鼻子，兴奋拽住阿七，顺着气味飞快疾奔起来。
哪曾想竟到了阿七曾在的部族。
木采的气味已然十分浓郁，甚至还带了一丝他的血腥味。
我心中大动，幻出蛇瞳，丢掉手中的阿七，冲那方向奔走过去。
我和木采一直认为，凡人虽被天地眷顾，但幸亏没有天赋傍身。
因他们聪明、耐性好、群居，他们几乎能做成我和木采想象的一切事情。
包括偷袭并将我们毙命。
天空已不再阴沉浓重，历经三年，终于有阳光落在我的手上，脚边。
还有木采几乎不能辨认的尸体上。
那情形令我无法再控制自己，现出真身，一声长啸，我终于修成龙身。
成神升天不再重要，我极尽全力吐纳烈火燃尽了凡人部族。
凡人在火海中凄厉叫喊，四下逃窜，那个高个男子裹着虎皮朝我匍匐前进，他仍握着那根木杖，对我哀声祈求。
我抢去他的木杖，一口咬碎，又对天发出一声嘶鸣。
火海之内，我看到了阿七，果然是个傻子，他皮肉都已被烧毁，却仿若没有痛觉一样，一步步朝我走来。
待行至我面前，他那张可怖的脸突然笑了，对我勾勾手。
我猜他应该知道什么，决定停下动作听他说话。
“你救我，我娘因此而死。”
“所以我把那个妖怪的行踪卖给他们，你也能好好体会我的苦楚。”
阿七的话像道利刃。
木采救我，我救阿七，木采却因阿七而死。
我害了木采，是我害了木采。
回过神来，我看到了面前一双颤抖的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人身，而面前的阿七已经气尽倒下，仍有凡人在火海里哀啕。
我面对木采的方向，从怀里掏出一直想送给他的珠串，走进了热浪滚滚的火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