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秦大人,令爱可是要抗旨不尊?”声音蛇一般滑腻,虽是看向跪在面前的中年男子,话语中尖锐的利剑却直指跪在地上的纤瘦女子。

    天边悄然蓄了半扇厚重乌云,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狂风忽起,裹挟着女子单薄的碧色纱裙。

    她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怔愣片刻,慢慢低下头遮住颤抖的嘴唇,伸手托住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民女不敢。”

    “那就恭喜秦氏,喜得如意郎君了。”赵公公眯起眼,露出不大真诚的微笑。

    不真实的眩晕感一阵阵涌入秦淑离的脑中,记忆慢慢与现实交叠,仿佛有两条纽带牵绕在了一起。

    她压下慌乱,挂着稚嫩而局促的笑容磕头谢恩。

    在那黑色衣角彻底消失时,秦淑离身子一软,再次陷入昏迷。

    梦中,与她相貌无二的女子红装云鬓,咬牙举起尖锐金钗。

    不可以!

    刺耳的爆竹崩裂声,似乎近在咫尺,顿时惊醒了红轿上双眸紧闭的女子,她紧紧抓住手边栏杆,大口喘着气。

    有些湿润的土壤被脚印踏得深浅不一,隐约嵌着未被踩实的红纸,淡淡阴霾冲淡在夺目的烟火色彩里,竟夺了几分太阳的璀璨。

    缓过气后,秦淑离揉了揉钝痛的太阳穴。扭动脖子时却被清晰的伤口撕裂感疼得一怔,迟疑了片刻,她伸手摸了摸颈侧,一片温热黏腻,弥漫着淡淡的腥甜,染了满手鲜红。

    她回想起昏迷前熟悉的记忆,心下骇然。

    这不是梦。

    大街上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她看不清每个人脸上的笑容,但喜庆的唢呐声震耳欲聋。

    这样下去,让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异样是迟早的事。

    秦淑离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联系到眼前的情景,她已经可以判断出自己穿书了。

    甚至穿成了小说里的拜金恶毒女配。

    而她先前顺从地接下圣旨,竟然误打误撞救了自己一命。

    毕竟在原文里,她抗旨不从,被迫亡命天涯。

    而她,确实不敢保证自己也有那么好的运气,恰好躲过每一次搜查。

    秦淑离下意识把玩着腕上玉镯,脑中刹那间滚过万千思绪。

    心跳如雷,眼前却忽然白光一现。她下意识紧闭上眼。

    耳中传来熟悉的机器滴滴声,她顿时睁开双眼,内心的惊愕与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爆发。

    手术室?

    秦淑离猛地站起来,不是幻觉,甚至透过紧闭白门的玻璃,还能看见楼道,唯一不同的是,楼道远处是一片云雾,似乎有待探索。

    这是她工作的医院,很熟悉,只是此刻除了她空无一人,是从未有过的安静清寂。

    这个意思是,以后还能到医院的其他房间?

    秦淑离不敢耽误时间,撩起厚重裙摆,半跪在铁柜前。精准挑出药物后,她顾不上收拾,对着小镜子,用浸满了酒精的褐色棉球轻轻按压伤口,痛感密密麻麻,她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倾斜盘踞在脖颈左侧,划破寸寸皮肉。秦淑离迟疑了片刻,放下手里的纱布。

    同样轻轻沾着上好止血药粉之后,她不敢耽误,立刻离开了空间。

    好在轿子抬得慢,路程又不短,没有人发现轿子里的新娘消失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太阳偏没入云层一角时,华丽的轿子停在了庄严低调的大门前。

    在停轿的片刻时间,秦淑离已经重新整理好盖头和裙摆,瞧起来怯生生的,倒真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

    门口候着几个侍女和老嬷嬷。见她下了轿子,纷纷迎上来行礼,客气却不热络。

    视线中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一片红,耳中传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是侍女挽起帘子来扶她。那姿势太过谨慎小心,不像是带路,倒像是家属搀着七八十岁的老头去做康复。

    “少夫人,脚下小心。”小侍女细声细气的,悄声提醒秦淑离。

    眼前的视角十分有限,景物影影绰绰,连同身边宾客的面容也看不清,她攥紧了手中的一片衣角,又轻轻松开,动作几不可查。

    “将军如今刚接上腿,还需静养,不便行动,秦小姐请见谅。”从她进府就跟在一旁的老嬷嬷话语和软,语气却不容置疑,将一团大红色绸缎塞到她手里,绸缎的另一头系在只毛色柔顺的公鸡身上。

    秦淑离并没有抗拒,乖顺的接过。白皙皮肤在大红绸缎的映衬下染上半分血色,弯下腰向身前高居堂上的中年妇人李氏行礼。

    宾客的吵闹声静了半分,而后恢复如常。

    直到一道尖锐女声传来。

    “秦淑离,你怎么敢嫁给齐哥哥。”

    整个前厅都凝滞半分,却无一人上前解围,目光里皆带着几分看热闹的讥讽。女子三两步冲来,伸手扑向秦淑离,她后退半步,伸出右手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掀起大红盖头,虚握在掌心,目光划过一丝冷意。

    她那尖尖的指甲若是应对不及时,非要伤到脸不可。

    那冰冷的目光看得李莺歌血液一凉,还没反应,手腕就以一个异常的角度折去。

    “你干什么!”她痛呼一声,想要用力挣脱秦淑离。

    秦淑离挑眉,听话的轻飘飘松开手,李莺歌不料她的动作,向后仰去,重重摔在地上。

    变故之下,宾客哗然,窃窃私语声隐约可闻,一半是惊叹惋惜于新娘子国色天香的面容,另一半则是对突发事件的猜询,连堂上的李氏都有些面色不善。

    “莺歌,怎可对你表嫂嫂无理。”

    李莺歌也没想到李氏会向着秦淑离,一时有些愣,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舅母,她不就是借着……”李莺歌不甘心地开口,却被李氏打断。

    “住口,”李氏一拍扶手,眉头皱起,眼角的细纹显得整个人严肃非常,“你表嫂嫂是当今陛下亲口赐婚的秦家千金,哪容得你这等鼠目寸光之人胡乱置喙。”

    质疑秦淑离,岂不就是在质疑皇帝。

    皇帝正愁无处要挟齐洲,李表妹就上赶着变着法把将军府的把柄递给皇帝,她一个旁人都看的门清,李莺歌却看不懂。

    秦淑离勾了勾唇角,满是戏谑的看着眼前蠢不自知的小姑娘。

    训斥李莺歌的间隙,李氏还微微侧过头,缓了语气,叫秦淑离先进新房。

    秦淑离乐得清静,自然顺水推舟从了。目光里挤出一丝不由说的委屈,重新盖好盖头,行礼退场。

    侍女扶着她走了一段路,渐渐远离了前厅的喧嚣,回归了寂静,只听得院中溪水潺潺,树叶摇曳,沙沙作响。

    此刻终于能有供她休息的地方,秦淑离舒了口气,拆下一头金翠,从匣子里找了根最朴素的发带,将垂落的秀发一把高高盘起,原主不愧为上京第一美人,一颦一笑都是明艳风姿,皮肤细腻吹弹可破,卷翘睫毛根根分明,鲜红口脂衬得整张鹅蛋小脸更为精致。

    若不是那道隐约的伤口,恐怕会更加完美无瑕。

    卧房内虽谈不上通明,也有几盏烛灯,随着她衣摆带起的微风轻轻摇晃。比起昏暗的走廊亮了很多,能看清屋内基本设施的样貌,十分简朴,只堆了些书卷。角落里杵着一杆长枪,冷冷银光流过,看起来十分锋利。

    以及,她视线缓缓转向另一侧,凝神望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

    在淡黄色烛光的映衬下,齐洲的五官线条显得柔和了很多,蒙上一层温暖的幻影,丝毫没有战场上气场十足的样子。常年晒太阳也没有让他的肤色变深,也许是在床上躺久了,透着些病态的白,若常时装扮怕是会被人误认成哪家风流小公子。

    若是没有空气中的血腥味,齐洲苍白的嘴唇、不正常的红晕和滚烫的体温,也许秦淑离还会有闲心继续欣赏美少男。

    几乎是一瞬间,秦淑离从业多年的记忆告诉她,齐洲身上的伤口发炎了,现在在发烧。

    秦淑离有些犹豫,她的本能在促使她施以援手,可前世齐洲因为腿伤没能再上战场,如今一旦她彻底治好了齐洲,齐洲能再领兵打仗,剧情恐怕会变得不好预测了,那她的命运又会走向何方?

    在复杂的心情里,她终是于心不忍,撩起裙摆蹲下,用手背贴上齐洲的额头,有几分烫手。

    秦淑离收回手,皱皱眉。

    只凭现在的条件,她对断腿是无能为力的,恐怕最好的结果是今晚退烧。

    门口小侍女被秦淑离突然推开门的动作吓了一跳。

    “你叫什么?”她惜字如金。

    小侍女愣了片刻,“奴婢桂烟。”

    秦淑离点点头,语速很快,“桂烟,打盆冷水,抱一床薄点的被子,拿些针线再找把小刀来。”

    “少夫人,这会下人们都在前厅候着,您要的东西恐怕得等啊。”小厮抢在桂烟之前开口。他身材圆润,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将军府竟有此等施恩布德之举,”秦淑离眼中泪光盈盈,很是感动的模样,“断手断脚的也买进府上好吃好喝,果然宅心仁厚。”

    擦干净挤出来的眼泪,秦淑离面露委屈,“既然如此,恐怕明日要同母亲瞧瞧了。”

    小厮表情立刻变了,端上讨好,陪着笑打哈哈,“少夫人何必忧心,扰了夫人休养。”

    她使了眼色,桂烟倒是个机灵的,转身去了。

    一块冷毛巾搭上齐洲的额头,他似乎有所感觉,皱了皱眉。

    “退烧就好了,”秦淑离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身边,手上拧干一块鹅黄色的帕子,自言自语,“你得活着。”

    敷上手巾后,秦淑离掀了被子拆掉纱布,见到眼前人模样,她冷笑一声。

    即使她对中医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这草药膏敷得极其敷衍。伤口处理的不仔细,还敢用这么厚的被子捂着。

    这是哪找的庸医。

    她挽起袖口,摸摸齐洲腿部异样的弧度,瞬间了然。

    腿根本没接上,看来这庸医不是来救人的。

    想到这,秦淑离转了视线,打开食盒的盖子,一股浓郁的鲜香从盒子里涌出来。

    还是盖上吧。不用看都知道,鱼汤。

    看来这府里想要齐洲死的人不少。

    秦淑离重新点起一支蜡烛。

    初来乍到,她着实不敢以身犯险。

    齐洲身上新伤旧伤交叠在一起,看得人心惊胆战。即使是在睡梦中,仍然被疼出些细细的冷汗,眉头拧着,很不安宁。

    屋里有酒,不知开封多久。秦淑离倒出半碗,俯身闻了闻,判断出还能用。

    即使对自己的技术放心,但这样简陋的条件,她仍有所顾虑。

    无奈之下,秦淑离拿起小刀,在火上烤了烤两面,又在酒水中简单消毒。

    “得罪了。”她叹口气,用小刀轻轻挑干净齐洲胸口的腐肉,一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空气里淡淡的腥气掺杂着烈酒的醇香,被烛火蒸腾。

    从针线包里挑出两根针,同样在火上烤之后,拿起其中一根穿上消毒过的线,垂直一针穿入皮下组织,每缝上一针都打上一个结,只寥寥几针就已经简单收拾起可怖的伤口。到缝合皮肤层时,她便更加仔细,用不易发现的细线间断缝合固定。

    处理好伤口,她擦干净手,揉了揉眼角,看了一眼堪堪攀上枝头的月亮。月亮已经临近圆满,只残着一点边角,用不甚明亮的光晕抚慰着寂寞疏桐。

    屋里血腥味淡淡的,似乎挥之不去,但在秦淑离反复用冷水浸泡手帕,一遍遍擦拭降温的作用下,临近东方破晓时,齐洲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了。

    撤走原本的厚被子,她抖抖桂烟拿来的薄被,平铺下来。

    这时候秦淑离才松了口气,只是站起身时有些不稳,眼前一阵晕眩。

    察觉到身体的不对,秦淑离从屋里桌上抓起几粒糖含着,扶着床柱休息几分钟,渐渐恢复了正常,坐到床沿稳了稳心神,吹熄了灯。

    也正是头晕目眩的几分钟,她没看见床上的病人睫毛轻轻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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