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心理诊所面前，说实话我不愿走进去。
不是嘴硬说自己没病，而是害怕把内心挖出来给别人听，我不相信任何人。
但是心理医生说，你很愿意接受任何人对自己好的人，只是不会表露出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她说的是对的。
心理医生总是用一副职业假笑面对着我，这是她的面具吧，我想。
“温常玉，是个好听的名字，我叫你阿玉怎么样，”她笑着对我说。
第一次听人这么叫我，还不赖，我点头算是默许。
她递给我一些表，需要我真实填写。
又聊了一会天，讲东讲西，不知道她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但我挺享受闲聊的过程的。
如果我们是同龄人，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
咨询结束后，常素拓载我回家。
在车上，他说父亲找过他，要送我回温家。
心情又变得很低落，我低头扒拉着安全带，小声开口。
“常叔，我能不能不回去了？”
“我想在这里住下来，在这里上学，不想回到温家。”
“我想跟着常叔过。”
常素拓看着我，他问我想好了吗，“小镇跟大城市是不能比的，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师资力量。”
我说，“我宁愿做一个独立的小角色，也不愿做王的傀儡。”
常素拓笑了，“真有你母亲的风采。”
“我们回去拿行李，”他说。
温家对常素拓还是很恭敬的，常素拓的实力摆在那里，不会想着拉仇恨，引起不必要的矛盾。
“常老弟，你怎么来了？有失远迎啊。”温姨大老远的就在那里吆喝了，那脸笑得比心理医生还假。
常素拓点点头，跟大伯握了握手。
“常玉患了抑郁症，我决定让她在缘城小镇治疗，那里有十分专业的心理医生，接下来她转学的事就交给我处理，我现在是带她来收拾行李的。”
大伯一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自顾自上楼拿行李，其实不用怎么收，我压根就没把东西摆出来，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
文贤见到我很开心，我用力地抱紧了他，我跟他说，“阿贤，你要为自己而活。”
把行李拉出房间时，温姨的女儿温墨染把我堵在门口。
我挑眉，“最后一天了，你还要惹事？”
温墨染是出名的小家子气，娇生惯养的顶峰，她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嘲讽我。
“刚回来就被赶出家门，我是该可怜你呢，还是替你惋惜呢，温常玉。”
我反手一挥，手背扇在她的右脸上，“怎么跟姐姐说话呢，没大没小的家伙，你说对了，我刚来就要走了，你都知道还敢来惹我，你对我有什么威胁吗。”
“温墨染，父母不能罩着你一辈子的，劝你收一收你的性子。”
温家总管上楼，示意助手搬我的行李。
他们低着头，没有理会温墨染的眼泪汪汪。
我再次扬起手，她很迅速地捂脸后退，“悟性不错。”我勾起一抹笑离开。
在楼梯转角处，我有心灵感应般回头，看见父亲在走廊尽头安静地看着我。
我停下，转身，朝他的方向跪下，对不起父亲，女儿有自己的理想。
收住眼泪，我抬起头，父亲在朝我往外挥手，走吧，孩子，他那双多情的眼睛含水地说。
我跟着常素拓大摇大摆地来，又大摇大摆地走。
坐在车上，我平复着心情，我笑着对他说，“常叔，你怎么还谎称我有抑郁症呢。”
常素拓用一种很心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发动汽车。
我沉默了，半晌，我冒出一句，“我觉得自己挺正常的啊。”
回到外婆家，姜崔亿已经煮好饭菜，外婆身体近年来越来越差，长期卧床。
外婆看到我，用一种思念的目光打量着我。
“穆青回来啦，”她说。
穆青是母亲的名字。
我的出现好像给了外婆很大的慰藉。
外婆总算有胃口吃饭了。
外婆比较晚才怀上母亲，所以外婆的年纪很大了。
外公去世的早，一个人把母亲拉扯大，很不容易。
我的出现对外婆来说是一种慰藉，外婆慈祥的目光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像记忆中母亲的目光。
姜崔亿的厨艺真的很好。
有一道菜很像母亲做的，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最近总会控住不住自己的眼泪。
常素拓使劲给我夹菜，“我吃不下的。”我说。
餐桌上很安静，文阿姨还在的时候，文贤总是不好好吃饭，一直在分享幼儿园的事。
我的眼泪流的太凶了，他们停下筷子心疼地看着我，我有些不自在。
“我吃完了。”我起身回房间，坐在椅子上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没有人来打扰我。
夜里，姜崔亿半夜敲门走进来放了一杯温牛奶。
“抬起头来，把它喝了。”他的语气很强硬。
“用你管。”我抬起头皱着眉头。
“我要管啊，我是你哥嘛。”
我笑了，把牛奶一口气喝光，空杯子递给他，“谢谢哥。”
他笑笑接过我的杯子，早点睡，他说。
喝完我变得好困，第二天醒来发现我在床上盖着被子躺着。
缘城小镇这几天都下雨。
常素拓带我去灵堂看了母亲，母亲眉目温柔娴静。
好像睡美人，仿佛下一秒就会醒来。
浅笑着抱住我，轻声对我说，“我的常玉啊，我好想你。”
会吗？当初是她放弃了争取抚养我的机会，我才心灰意冷跟了父亲。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以前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冰释前嫌，一起逛街、旅游。
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灵堂人很少，身穿黑西服的人们庄严的走进来，向母亲鞠躬、献花。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蜷缩着，像个刺猬。
雨变大了，常素拓出门安排葬礼的事。
下午举办葬礼，我没有看见温家的人，甚至父亲都没有来。
我感到一阵悲哀，在温家人的眼里，母亲到底算什么，就连父亲也不来看一眼。
我对父亲感到绝望。
在送走母亲时，我控制不住地大哭。
忽然呼吸急促，张大嘴却喘不过气，只剩豆大的眼泪在掉。
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用鼻子呼吸，”我听见姜崔亿的声音。
我没有时间思考，照着他的话做，呼吸慢慢变得顺畅。
我推开他的手臂，用手背擦掉黏在他手心的口水，哽咽地看向殡仪车开走的方向。
他就默默站在我的身后。
现在如此，以后亦然。
悲伤来不及过多体会，我还要训练画画，备考的时间不多了。
我是美术生，联考成绩事关高考总分。
我时常一边画一边哭。
常素拓会定期带我去诊所，那个心理医生真的有两把刷子。
至少，她现在是除了常素拓和姜崔亿外，我最信任的人。
我把我对母亲、对文阿姨的思念告诉了她。
我一遍遍的自责，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回家看母亲、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表达对文阿姨的爱。
太晚了，追悔莫及。
常素拓对我的情况很上心，每次我同意去看心理医生时，他总会展现出欣慰的笑容。
心理医生也很上心，我注意到我的病例是她唯一一个带回家去研究的。
我也想快点好起来，但忽如其来的低落感我无法阻挡。
一低落就会流泪，他们就会停下手中的事看向我。
我不喜欢这种怜悯的目光。
我转到缘城小镇的一所比较重点的学校。
作为美术生，当地没有好的资源。
常素拓给我联系了南城的老师，每周会来家里授课。
开学后，我在班上遇见了那个救我的男生。
他叫蒋硕，是班里的心理委员，我一开始想假装不认识他。
但他一句话就把我整破防了。
他贱兮兮地说，“怎么装得这么生疏。”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忘了，就你落水那次。”
“闭嘴。”我瞬间脸红，扭过头不理他。
他坏笑着，拉开他的椅子，“这是你的座位，”
他收起放在桌子上的书塞进书包，“不用太感动，乐于助人就是我的代名词。”
说完他走到教室最后面的空课桌放书包。
他好像无事可做，一天到晚围在我身边。
“你去看病了吗？”他问我。
“我没病。”我凶巴巴地说，我不想让人知道，心理医生说，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很快就能好。
他盯着我的脸说，我们好像之前见过。
我说他搭讪像个大叔一样老套，“我转学之前都是在北城生活，你不可能认识我。”
其实我也有这么想过，我们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绝对不是人工呼吸的缘故。
直到一场大雨让我们相认。
因为目睹过我的轻生，他会送我回家。
他说担心我再次犯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深情。
那天我撑着黑伞回家，经过小池塘，我停下来。
蒋硕在一边喊我，发什么呆呢，快点回家。
“我不会再犯傻，以后不用这么送我。”我回过头看着他。
“我是顺路，”他耳朵红红地狡辩着。
猛地一场大风刮来，黑伞重，我的手没拿稳，伞被吹走好远。
他跑过来，把伞递到我手上，转身冲进雨里拿伞。
衣服还是被雨打湿，黏黏腻腻的触感让我犯恶心。我看向他，他撑着黑伞走过来。
大雨，黑伞，长腿，脸还有点帅。
“大爷你逆行撞人家小姑娘，还有脸说!”
他呆呆站在原地。
他看伞柄印的“硕”字走神。
我忽然很开心，“原来是你啊。”我笑着说。
他送我回到家，一路上没有说话，到家后说让我赶快去洗个热水澡。
“这伞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我笑着跟他道别。
他提提唇角，笑得很勉强。
心情好起来，我快速地洗澡洗头，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
姜崔亿正在炒菜，认真到我都怀疑他是常素拓请的保姆。
前脚刚迈进厨房，他就让我出去，“油烟太大了。别心急，出去等。”他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把头发吹干，常叔快回来了。”
他跟我一样叫常素拓为常叔，真的有一种家人的感觉，但这么温柔，更像......我讪讪走出厨房。
坐在沙发上，用毛巾擦头发，等他炒好菜。
“这么不吹头发？”他回房间拿吹风机走过来。
我装傻，“快干了，不用吹。”
他没有揭穿我，默默插上电帮我吹头发。
指尖若有若无地撩过耳尖。
我的脸发烫。
头发快干的时候，他把吹风机递给我。
“你再吹一下，我去把汤关火。”
我还在走神，没有思考地接过吹风机。
这时常素拓回到家，看到我很又惊又喜，“常玉，你终于碰吹风机了。”
姜崔亿听到后有些不解，探出头来，“常玉怕吹风机。”
常素拓解释，“温家以前有个佣人因为吹风机漏电死了，给常玉带来很大的心理创伤。”
“抱歉。”他大跨步走过来，伸出手拿走吹风机。
我没有反应过来，脑子里想的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
我的胃口变好了，除了那道像母亲炒的菜，其他的我都有吃。
从那以后，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那道菜。
常素拓让我们先吃，他要去喂外婆吃饭。
常叔一直都对外婆很好，外婆总会说母亲的事。
他就会静静坐在那听着。
我看得出来，他对母亲的思念，胜过了所有人。
包括我。
饭后，我看着姜崔亿洗碗，“哥你的工作范围还挺广的，”我打趣他。
他就笑，“没办法啊，哥哥不洗就得妹妹洗。”
“那哥哥辛苦了，”我说。
我打算回房间呆着，路过母亲的房间，我深吸口气，把手放在门把手上。
门没锁，我小心地走进去。
这里是母亲的闺房，也是母亲离婚后回来住的地方。
房间很干净，没有灰尘和霉味，东西摆放的整整齐齐。
账本、数据、资料和企划书一大摞的叠放着，里面是母亲的心血。
母亲是很厉害的人，葬礼上他们歌颂着母亲的成就。
温家是靠着母亲才进一步发展壮大，成为商业带头人。
所以，温家人在过河拆桥。
我的拳头攥紧了，手忽然被一只大手覆盖。
常素拓安慰我说，没事的常玉。
我又哭了吗，抬手擦干眼泪，我不甘地看着常素拓。
“常叔，我想从商，”我对他说。
常素拓突然泪流满面，他幅度很小地点头，看着我，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