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

    上次洗澡还是得益于半月前那场夜雨,雨势大,还在半夜,沈熹听到雨声后钻出猪圈,就在雨下洗着发臭的身子。

    她无换洗的衣服,身上那件两个月没洗,该是长了虱子,叮咬得全身都是红包,就着雨水也一起好好洗了洗。

    如今看着面前摆放的这套崭新衣服,还有那桶水,她竟觉得奢侈。

    明嬷嬷带了两个丫鬟过来,将她押到浴桶里,里头是凉水,一点温度也没有,她打了一个哆嗦,幸好身后的丫鬟足够卖力,搓得她皮肤发红发热,全身火辣辣的疼,要用凉水来降降温才好。

    她疼得受不了了,用力挣扎,把洗下来的脏水溅到了几人身上。

    “啪——“是明嬷嬷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沈熹不服,眉毛倒竖,竟不顾自己一件衣服也没穿,从浴桶中站起来和她厮打。

    她身子有多娇小性子就有多凶悍,抓起人来毫不留情,老嬷嬷脸上颈上都是伤痕,又叫了两个身材壮实的老丫头将她从浴桶里扒拉出来。

    一脚踢在膝盖处,她不由跪倒,两个丫头狠狠把她摁到在地,不叫她动,趁着这个机会,另外两个丫鬟又赶紧给她搓起身子来,等结束洗浴时,几人已是满头大汗。

    从头到尾,没人说一句话,见她干净了,众人才收拾东西离开。

    她也不用再住猪圈了,柴院后门旁有间小屋,原是一个又聋又哑的守门人住着,后来守门人死了,那处便成了狗屋,里头养着一只凶狠的大黄狗。

    沈熹不喜欢它,只因他们一起抢过食。

    即便如此,沈熹的住所还是从猪圈搬到了狗屋。

    第一夜,一人一狗闹得鸡飞狗跳,狗一直凶她,沈熹便拿了烧火的柴来几次还回去,闹到半夜终于安息下来,狗在屋子里睡,她在小门边躺,各自有了地盘。

    第二日,她被喊到芳汝院,沈夫人一脸和蔼,告诉她可以出门到国子学读书了。

    沈熹知道国子学,那是沈西风读书的地方,只是……为什么她也可以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值得她想太多,沈熹想的是,等出了沈府,她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揭开沈夫人的真面目,她要告诉他们,她在沈府饱受她虐待,她没有饭吃,没有地方睡,活得连狗也不如……

    心中越想越兴奋,连嘴角也翘起来了,等再回神时,却发现沈夫人一直看着她。

    沈熹看出她眼中的不屑,却看不懂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二天天未亮,她被一个老仆带出府门外。

    外头停着两辆马车,西风坐在其中一辆上,正撩开车帘好奇看她。

    老仆将她引上马车,小门一关,马车就小跑起来。

    皇城坐落于永安最北边,左为官员办公的府衙,三司府、大理寺皆在此地,国之重地,常人不可越坊,右为国子学、太学,书香之气甚浓。

    王城之人尚文,又有嘉懿太后支持,赵氏南渡立国后,便在国子学下设女学,学于永絮馆,专供女子读书,可也只有五品以上的王都官员子女才能入读。

    一个国子学,西为永絮馆,东为青云馆,成了南齐世家子女的聚居地。

    只要到了一定年岁,有了世家荫蔽,他们未来不过是从皇城右边搬至皇城左边而已。

    下了马车,才晓得他们来得已够晚了,就在门外便能听到两馆里传来的读书声。

    沈熹下去时,才看见沈夫人也一同来了——她一直和沈西风坐在一起。

    有学生没进书院,驻足看他们。

    众人都认得西风,他爹沈万里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是战功赫赫、让蛮夷退避东兰山的大英雄。

    方穗祖早早候着了,见他们过来,只朝沈西风后头的小人看去,瞧她面容枯槁黄瘦,连十岁小儿的身型也比不过,眉眼间亦无半点好友的影子,竟有些不敢相信。

    “这便是沈熹了?”

    沈夫人点头。

    方穗祖眉毛轻蹙,未再说话,只叫一个小书童来,带沈熹去了永絮馆,一直瞧她慢吞吞进了那雁翅影壁后才收回目光。

    “你有心了,竟亲自送她入学,我记得西风第一次来这儿也没有这样待遇。”

    沈夫人本来保持得体的面容在听了这句话后也只能摇头轻叹:“我既怕她受学生们轻视欺负,又怕送多了让学生们说她闲话,今天是头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方穗祖叹气:“你不容易。”

    沈夫人淡笑:“我已习惯了,只是这孩子还要你多担待。到底不是亲娘,许多事我没法教她,但凡严厉些,她都要恨我三分,以后就要麻烦侍学了。”

    沈夫人出自海京向氏,向氏是当地大族,族中多出名儒,治家同治学一样严格,沈夫人继承向氏家风,对待子女一向严厉。

    方穗祖为博士宫侍学,极欣赏她教导子女的风格,今日听她一说,料想是她管教这小女娃太严厉,惹人不高兴了,当即表示勿用操心,自有永絮馆严教。

    沈夫人满意点头,再感谢一番后才离开。

    送走沈夫人后,方穗祖即进了永絮馆。

    永絮馆有两层高,年岁大些的姑娘在二楼读书,像沈熹这样年岁小的,便在一楼。

    进了馆内,往东走,一间屋子旁挂着“芙蕖间”字样的小牌,小牌是木头做的,刻成荷花样,下头缀着银铃铛,精美雅致。

    小书童喊着沈熹的名字让她出来,说方侍学要见她。

    少女咬唇,顶着众人的面孔走出,进了旁边一间屋子。

    见到她如野猫一样谨慎又小心的眼神,方穗祖笑道:“我以前见过你,那时你还小,才有这么高——”他对着桌子比了一个动作,“如今再见你已长大了。”

    “我和你爹爹是朋友,你在这里要好好念书,要是成气些,我定要写信给他好好夸赞你。”

    沈熹听到朋友二字,直觉找到了可以求救的人,她当即道:“那你快点写信给他,告诉他我不要待在他家里了,他女人对我不好,天天打我。”

    这话打得方侍学措手不及:“你在说什么?”

    沈熹又强调:“我在沈家过得不好,和猪睡一起,和狗抢吃的,快活不下去了。你让他给我点银子,我自己出去过活,不住他家了。”

    说这话时她表情也只是稍显严肃,没有孩童的天真,这些经历着实凄惨,女孩却半滴眼泪也没流,像是在毫无感情地背书一般,这让方穗祖觉得她在胡说。

    他当即肃了神色,道:“沈家待你严苛也是为你好,你这样诬陷继母,岂不是辜负她一片真心?”

    沈熹疑惑:“你不信我?”

    “你可有证据?”

    “沈家奴仆可以为我作证!”又想起他们现在不可能去沈家问个清楚,于是,原本在青云馆读书的沈西风被请了过来。

    听得侍学问话,少年摇摇头,面色未改:“娘亲严苛,虽偶尔让我们受点皮肉之苦,但总归是为我们好。”

    他如此深明大义,方穗祖连连点头表示欣赏,又看旁边眼中冒火的沈熹,他还未曾开口责骂,便见女娃一手握拳高高举起,一手拎着少年的领子,未及阻止,拳头就落在了西风嘴角。

    “你撒谎!”

    少年没有闪,亦没有回击,实实在在挨了这么一拳,被沈熹打倒在地后,又受了她几脚。

    方穗祖忙叫门口的小书童来才把这凶悍的小丫头拉走。

    西风爬起来,只拍拍身上的灰尘,再向方穗祖躬身行礼后便低头离开。

    往常遇到这等学生定是要受戒尺之痛的,可念及她年,又是好友一直念着的孩子,方穗祖只口头教育一番后便让书童盯着她去了芙蕖间读书。

    还好,一直到散学沈熹都没再惹什么祸,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只用手指蘸着墨汁在白纸上胡乱涂画。

    今日学的是绘画,她不会执笔,让来讲学的夫子觉得奇怪,能进永絮馆读书的都是永安富贵之家的子女,世家尚学,早早便会请读书人来家中教导子女,岂有还不会执笔的?

    来教贵女们画画的是位女夫子,她极为年轻,更喜欢和容易接受那些新鲜事物,初春曾降瑞雪,她却让姑娘们出学堂赏雪景,天有彩霞红光万丈,她又带着姑娘们跑出永絮馆,去小银山看霞光。

    比起那些古板的博士来说,姑娘们更喜欢她,都唤她一声“玉娘”。

    瞧见沈熹满手黑墨,她非但没有斥责,只笑眯眯拉来她的手,将自己洁白的手帕弄湿,为她将墨迹擦去。

    “来,我教你。”

    玉娘蹲坐在沈熹后头,朝后拥着她,只握着女娃的手,教她怎么执笔。

    原本在方侍学面前凶悍的姑娘竟有些害羞,抿唇缩身,不敢与身后的人靠得太近。

    玉娘衣服熏过香,好闻得很,也不刺鼻,沈熹却觉得自己被暖阳包围着。

    心思早已飘至远方,仿佛娘亲也曾这样拥过她。

    她已学会执笔,可那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像是得病一样抖着。

    又怕自己总是学不好,惹面前人生气,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厌弃之意来。

    突然听耳边“银铃”一响,是玉娘在笑,是的,她非但没有生气,还笑着安慰她多试几次。

    在去看另一个姑娘作画前,玉娘轻轻摸了摸沈熹的脑袋。

    女娃一愣,心里好似埋下一颗种子,只想好好守护她开花结果。

    这黯淡的人世终于有了一点光彩,这陌生的学堂中,她终于有了一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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