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睡

    沈熹很疼,两尺下去硬是没有在沈夫人面前哼叫一声。

    可她这样一番话,比那两尺子还要厉害。

    娘亲早逝,她甚至记不得她长什么模样,至于父亲,才隐约记得他的样貌时他人便去了边关,连封信也没有送回。

    最近见他已是三年前,只是,连句话也说不上他又走了。

    她咽下喉中涩意,狠狠擦了眼泪。

    这样倔强,让沈夫人想起了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女人,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任受多大苦她也不愿低头。

    脑中一直紧绷的弦此刻竟被人狠狠一弹,她闭眼:“滚!“

    终究是个小孩子,听得这句话立马离开了。

    只是才走出院门,就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

    沈熹。

    她回头,见坐在墙角的西风,原来他一直没走。

    “你脚怎么了?“

    没见到沈熹的脸时,他只是奇怪她脚怎么了,等见了沈熹的脸,西风瞪大了眼睛——是被吓的。

    “你的脸——你又被嬷嬷打了?“

    女娃没有说话,在他面前难得安静,以往他们总要斗起嘴来的。

    西风紧张地皱眉,欲要拉她走:“我拿药给你。

    沈熹避让开,她也不动,只把手伸到嘴巴面前,一张嘴,里头竟掉出一颗牙齿来,白里混血,十分可怖。

    西风后悔了,他不该在母亲面前撒谎,不该说他是被沈熹推下树来的,明明当时她还拉了自己一把。

    他一脸急色跑进去,大声道:“娘亲,不关沈熹的事,是我说谎了,沈熹没有推我,是我想要逗她,结果自己摔下来的。”

    “她嘴里流了好多血,娘亲,快请大夫来给她看看吧!”

    在沈夫人面前痛哭流涕的是儿子西风,沈夫人依旧定定坐在主位,没有说话,直到西风嚎哭声收起,只打着一声声哭嗝后,她亲自取来明嬷嬷手中的戒尺,对儿子道:“伸出手来!”

    西风没有再躲避,虽害怕,还是将嫩白的手心露了出来。

    一尺子打下去,用的力并不比明嬷嬷打沈熹轻。

    “堂堂男子汉,不过为了逃避点皮肉之苦,便将错处归于他人,不惜撒谎骗人,此为懦弱,该打!”

    “你父镇守边关,乃国之栋梁,你为将军之子,做出这等错事,更该打!”

    “无论女子何人,你所谓‘逗弄”,无半点分寸礼节,此为无礼,该打!”

    “遇事便冒冒然然,学不会冷静,已有十一,还只会哭啼应对,此为无能!”

    四尺下去,那手半月是好不了的了。

    西风的手依旧伸得直直的,母亲教导他一向记在心中,待四尺下去,他却哭道:“娘,我已知错,可否请大夫为沈熹看看。”

    妇人手中的戒尺轻轻颤动,明嬷嬷接了过来,轻轻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抚。

    她回神,气息不稳:“请吧,要是打坏了可不好办。”

    少年未能理解她话中深意,哭意收去,立即跑出了院外。

    看着西风离开,沈夫人凝眉,被脂粉厚厚抹着的脸有些难看:“自己都这样了还想着别人,他们是不是走得太近了?”

    明嬷嬷安慰她,说西风性子仁厚,不过是可怜沈熹而已。

    “你叫人再看紧些,绝不能让西风和这条野狗有牵扯。”

    沈西风赶至柴院就被守门的小厮拦住了,小厮弓着腰,想拦住他又不敢碰,苦笑连连求他不要进去。

    将军府上下等级森严,主子有主子的地,奴仆有奴仆的地,若非能被选中派至哪个姑娘或夫人院中服侍,最下等的童仆只能在偏僻的柴院干着府里最脏最累的活。

    莫说这府里金尊玉贵的小主人了,连其他能在主子面前露脸的仆人也不会来这。

    小厮为难,不想让西风进去,偏偏少年使力将他抚开,冲进院中。

    院子弥漫着一股恶臭之味,又腥又骚,像是屎尿一样,他闻惯了玉兰芳香,头一次闻这味,当即恶心得抚墙干呕。

    呕了半天,一点也没吐出来,只好用被熏了香的袖子捂鼻,如无头苍蝇般乱撞,到处去找沈熹。

    小厮见拦不住他,只好指路,朝二人前面那黑漆漆的一处道:“喏,她刚刚跑进来,一直在那里待着呢!”

    沈西风欲要找去,又被小厮拦住:“公子莫去,那里脏着呢!”

    可惜他没拦住,待慢慢走近,听得小猪一声声叫着,西风提过一盏灯笼,借着那微弱的烛光,他终于看见躺在猪圈里的沈熹。

    她侧着身子背对着人,身后是一头小猪,紧紧依偎着她。

    这里的腥臭味更重,连袖子上的香味都闻不到了,强忍着呕吐之感,西风叫沈熹出来。

    “我让管家去请大夫了,待会就给你看看伤,你先出来吧!”

    躺着的那人依旧不动。

    门前就是猪圈围栏,里头东一处西一处都是猪的粪便,西风几欲尝试,愣是没有狠下心来进猪圈喊她。

    他实在受不了这味道,又看她不愿理会自己,那点愧疚之意坚持到现在已消失殆尽,他骂她不知好人心,甩袖离开。

    少年不知道,对沈熹来说,这点痛不过是家常便饭,只是身体受到的伤害可以愈合,心头的伤口却是越来越深。

    嘴上很痛,她睡不着,只把右手攒成拳,里头是那颗被打掉的下牙。

    虽还在夏尾,可总有那么几天晚上冷得人要盖紧被子,又来了一只体型稍大的猪靠在她背后,她又往围栏处缩了缩,将干草盖在身上,汲取那点可怜的温度睡去。

    第二日天不亮柴院的人就忙活起来了,喂猪的人来时,却发现沈熹不在了。

    那人亦未在意,只摇摇头,将端来的一碗剩面条混在猪食里,一起倒在食槽中。

    可惜了,倒了好几碗别人吃剩下的面条才攒出那么一点给她呢,现在倒是吃不上了。

    柴院的人只能从后门进出,不得在前院步行。偏偏沈熹从小喜欢往前院钻,要是谁来驱赶她,便像疯了似的到处咬人。

    不知是谁传她不干净,身上有病,要是被咬着了可是要得病的,众人自像瘟疫一样远离她。

    偏偏沈夫人要好好整治她,凡府中巡视的府卫见着她往前院逛,定要拿着棍棒往腿脚上招呼,她受了几次苦便不敢再这么张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只在黑夜如鬼魅一样出现,到处乱晃。

    不是没有像被狗一样被人锁住手脚关在柴院,可不知为何,锁了几次后沈夫人便没有再安排童仆这样对她。

    嘴巴太痛了,肚子又饿,本来想去逮条锦鲤来吃的,可想着自己嘴巴疼的张不开她又作罢,趁着前院的丫鬟奴仆们还没出现,她往小石径旁边摘了几朵大嘴花,喝尽里头前夜积攒的花水和花蜜才稍稍解了点肚皮之困。

    小门吱呀声传来,原本的私语声越来越大,她知不是久留之地,一扭一扭地回了柴院。

    猪圈里的猪都在忙着拱食,没空搭理她,沈熹觉得好笑,故意拉扯每一只小猪的尾巴,完了才躺倒角落,双手交叉垫于脑后,闭上眼睛准备来个回笼觉。

    睡着了就不怕肚子饿了。

    迷迷糊糊之际,只感觉有什么砸在了自己身上,她睁开眼,看见胸膛上有一小药罐,转头一看,西风正捏着鼻子站得远远的。

    “一日三次擦着,脸、脚都可以擦。”

    少年没多留,说完话后就走了。

    这次她没拒绝,只小心翼翼打开瓶罐朝里嗅嗅,一股药味袭来。

    常人厌恶的药味在她鼻下却是那样好闻,她忍不住,抱着小罐细细闻着那味道。

    从北海关传来的家书有多珍贵,对沈夫人来说,千万两黄金也比不上吧。

    她的丈夫沈万里驻扎边关多年,久不能归。

    前些年边关战事四起,一年来也送不过来一两封书信,这些年倒还好些,来的书信也稍频繁些。

    可才打开一看,沈夫人那姣好的面容便僵硬许多。

    听人说话要听后面的,看她夫君的信自然也要看信后面写的。

    前面对她和孩子的问候之语原本让她暖心,可读到后面,丈夫小心维护那个孩子的样子便跃于纸上。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孩子现在养于她手下,只能小心讨好她,以让她好好对待那个孩子。

    可他对那个孩子的关心又是不一般。

    他三言两语轻轻几句话提过那几个孩子,却也单独为沈熹留下笔墨:其年已至十二,请博士宫允肯,入国子学女学读书。

    读到此处,沈夫人冷笑,真是好笑,他对亲生嫡女不闻不问,对一个野种却这般关心,心中孰轻孰重,她已了然。

    只是他越这样偏爱,越教她恨。

    收到书信不到三日,沈万里的好友方穗祖便来了将军府。

    方穗祖乃博士宫专管官员子弟入读国子学的侍书,他亦是受了好友嘱托,将沈熹入学的学帖交来府上。

    “下月初三便带这学帖至永絮馆,到那时小丫头就可以读书了。”方穗祖捏着胡子笑道。

    “说起来我已有许多年未见过那丫头了,也不知她长何模样了?”

    他也知道沈夫人管家严格,不轻易让女眷见客,此话也不过随意说说。

    沈夫人笑不及眼底,一一说好后叫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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